詩會終是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散了場。
劉老翰林最後說了幾句勉勵後輩的場面話,
但那雙閱盡滄桑的老眼,
卻總是不自覺地往張家那個角落瞟。
眾士子們揖讓告辭,
三三兩兩議論著離去,
言語間已不再是單純的嘲諷張誠,
更多了幾分對那驚鴻一瞥的青衣書童的好奇與猜測。
“那張誠真是走了狗屎運,
竟能得如此書童?”
“噓…小聲些,我看未必是運氣,
那詩…嘖,不像個下人能作的。”
“莫非是請了槍手?
可當場作詩,如何請得?”
“怪哉,怪哉!此事定有蹊蹺!”
“且看吧,經此一會,
這甦小九之名,
怕是要在我沭陽縣文士圈中傳開了…”
這些議論聲或高或低,
像一根根無形的針,
刺著張誠的耳膜,
讓他那張肥白的臉一陣紅一陣青。
他幾乎是片刻不願多留,
胡亂朝趙教諭和劉老的方向拱了拱手,
便像逃也似的,扯著甦惟瑾的胳膊,
灰溜溜地擠出了劉府大門。
來時趾高氣揚,恨不得橫著走。
歸時卻如喪家之犬,只想尋條地縫鑽進去。
張家那輛還算體面的青篷馬車就停在巷口。
張誠一言不發,陰沉著臉,
幾乎是踹開車夫放好的腳凳,
一頭鑽進了車廂。
甦惟瑾默不作聲,剛要跟著上去,
卻听到一聲低吼︰
“滾出去!賤奴也配跟爺同車?
給老子跟在後面跑!”
車夫老錢愣了一下,
小心翼翼地勸道︰
“少爺,這…這回府路可不近…”
“閉嘴!再多嘴連你一起滾!”
張誠的怒吼從車廂里傳出來,
帶著壓抑不住的暴躁和羞憤。
老錢縮了縮脖子,
同情地瞥了一眼車下身形單薄的甦惟瑾,不敢再多言。
甦惟瑾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是微微垂首,應了聲︰
“是,少爺。”
便安靜地退到車後。
馬車轆轆起動,速度不快,
但足以讓一個營養不良的少年跟著跑得氣喘吁吁。
沭陽縣城的青石板路並不總是平坦,
甦惟瑾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
胸腔里如同扯風箱般火辣辣地疼,
額上很快滲出細密的冷汗。
超頻大腦冷靜地監控著身體的疲憊指數,
並不斷調整呼吸節奏,
最大化節省體力。
但生理上的難受是實打實的。
這還不夠。
馬車行至一段相對僻靜的街巷,
速度忽然慢了下來。
車廂簾子猛地被掀開,
張誠那張因憤怒和嫉妒而扭曲的胖臉探了出來,
小眼楮里閃爍著惡毒的光。
“停車!”
馬車驟停。
張誠跳下車,
幾步沖到氣喘吁吁、
剛剛停穩的甦惟瑾面前,
二話不說,抬腳就狠狠踹了過去!
“狗奴才!我叫你出風頭!叫你顯擺!”
砰!一腳正中甦惟瑾小腹。
劇痛傳來,甦惟瑾悶哼一聲,
踉蹌著倒退幾步,
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差點背過氣去。
他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護住要害。
“老子讓你作詩!
讓你‘風霜其奈何’!
能耐了你?!
讓老子丟這麼大臉!
你他媽的就是故意的!”
張誠一邊罵,
一邊拳腳如同雨點般落下,
全都落在甦惟瑾的背部、
手臂這些不易露出傷痕的地方。
他顯然是打人打慣了,極有經驗。
肥胖者的拳頭勢大力沉,
每一擊都帶著十足的羞辱和泄憤的意味。
甦惟瑾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只是將頭埋得更低,
雙臂死死護住後腦和腹部。
那身粗布青衣上很快沾滿了塵土和鞋印。
超頻大腦在劇痛和沖擊下依舊高速運轉,
冷靜地分析著︰
力度,角度,傷害預估…
同時,將張誠此刻每一分丑陋的嘴臉、
每一句惡毒的咒罵,都清晰地記錄存檔。
“賤種!下流坯子!
認得幾個字就不知道自個兒姓什麼了?!”
“老子才是主子!
老子才是秀才!
你算個什麼東西!”
“敢搶老子的風頭!
回去就稟明母親,發賣了你!
賣到礦山里做苦力!
看你還怎麼䱇瑟!”…
車夫老錢遠遠站在馬車邊,
背對著這邊,不敢看,
更不敢勸,只能無奈地搖頭嘆息。
拳腳相加的聲音在僻靜的巷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甦惟瑾忍受著身體的疼痛,
眼神透過臂彎的縫隙,
看向地面飛速爬過的一只螞蟻,
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疼痛和羞辱是真實的,
但更多的是在預料之中。
張誠這種蠢貨,受了挫,
找不到自身原因,
必然會將所有怒火傾瀉到他認為可以隨意拿捏的對象身上。
今日詩會上,自己被迫展露的鋒芒,
無疑狠狠刺痛了他那可憐又可悲的自尊心。
這頓打,是代價,也是必然的過程。
但他心底那股原本只是微弱的火苗,
此刻卻被這頓毫無道理的毒打,
徹底點燃,燒成了冰冷的烈焰。
決裂?
不,這從來就不是可以“裂”的關系。
這是主與奴,是壓迫與被壓迫。
要想擺脫,唯有…徹底掀翻!
張誠打累了,喘著粗氣停了下來,
指著蜷縮在地上的甦惟瑾罵道︰
“狗東西!給老子爬起來!
滾回去!今晚不準吃飯!
跪在柴房門口反省!
要是再敢有下次,
老子扒了你的皮!”
說完,他啐了一口,
整理了一下自己因動作過大而略顯凌亂的綢緞衣裳,
仿似打人是一件多麼耗費體力且玷污他身份的活兒,
這才重新爬回了馬車。
“走!”車廂里傳來余怒未消的吼聲。
馬車再次起動。
甦惟瑾緩緩從地上撐起來,
每一個動作都牽扯著身上的傷痛,
讓他忍不住吸了口涼氣。
他拍打著身上的塵土,
抹去嘴角溢出的一絲血沫
(可能是口腔內壁被牙齒磕破),
眼神平靜得可怕,
就像剛才那頓毒打並未發生在他身上。
他默默跟上馬車,
腳步因疼痛而有些蹣跚,
但脊背卻在不經意間挺得筆直。
回到張府側門時,天色已近黃昏。
張誠下車,惡狠狠地瞪了甦惟瑾一眼,
丟下一句“滾去柴房跪著”,
便頭也不回地沖向內院,
想必是去找他娘親訴苦兼添油加醋地告狀去了。
甦惟瑾依言走向後院那間陰暗潮濕的柴房。
路上遇到幾個下人,
看到他一身狼狽、嘴角帶傷的樣子,
都露出心照不宣或幸災樂禍的表情,
遠遠避開,無人上前詢問一句。
在這個深宅大院里,
少爺打罵下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柴房門口地面粗糙,
散落著柴屑和碎石。
甦惟瑾面無表情地跪下,
膝蓋接觸冰冷堅硬的地面時,
傳來一陣刺痛。
夜幕緩緩降臨,秋夜的寒風吹過,
帶著刺骨的涼意。
腹中饑餓如火燎,
身上的傷口在冷風刺激下隱隱作痛。
超頻大腦自動進入低功耗狀態,
減少能量消耗,
同時開始復盤今日詩會的一切細節,
推演後續可能的發展。
趙教諭的探究,趙文萱的關注,以及…
張誠這愈發強烈的敵意和羞辱。
時間不多了。
必須加快計劃。
那本暗中整理、批注的“讀書筆記”,
需要更快更謹慎地傳遞出去。
周大山那條線,或許可以開始考慮如何利用。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輕微的腳步聲靠近。
陳嬸偷偷摸摸地溜了過來,
手里揣著半個冰冷的粗面饃饃,
飛快地塞進甦惟瑾手里,
眼里滿是心疼和無奈,低聲道︰
“小九…忍忍…快吃了…唉…少爺他…”
甦惟瑾接過饃饃,
感受到那一點冰冷的溫度,
看向陳嬸,露出一個寬慰的、略顯虛弱的笑容︰
“謝謝陳嬸,我沒事。”
他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安撫力量。
陳嬸愣了一下,覺得眼前這孩子,
似乎有哪里不一樣了。
換了別人遭這等罪,
就算不哭哭啼啼,也該是怨天尤人。
可小九的眼神…
太靜了,靜得讓人有點發慌。
她不敢多留,嘆了口氣,匆匆走了。
甦惟瑾慢慢啃著冰冷的饃饃,
味同嚼蠟,卻一絲不剩地全部咽下。
他需要能量。
跪在冰冷的夜色里,
他抬起頭,透過院牆的缺口,
能看到一小片墨藍色的天空,和幾顆疏冷的星。
風霜其奈何?
他輕輕活動了一下凍得有些發僵的手指,
在冰冷的空氣中,虛虛勾勒著兩個字。
那是他早已選定的,破局的第一步。
眼神冰冷而堅定。
如同暗夜中磨礪的鋒刃,只待那一刻,石破天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