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場的寂靜持續了足足十幾息,
宛如時間都在那首傲骨錚錚的詠菊詩後凝滯了。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
震驚、難以置信、些許的羞愧,
以及更多難以言喻的探究。
最終,是劉老翰林那聲帶著顫音的贊嘆,
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
“好…好一個‘風霜其奈何’!
好一個傲骨錚錚的…秋菊!”
老翰林的聲音在寂靜的庭院中回蕩,
也驚醒了尚在震撼中的眾人。
一時間,各種復雜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場中那垂首而立的青衣小童身上,
只是這一次,
目光中的鄙夷和輕蔑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驚疑、審視,
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簾幕之後,趙文萱緩緩坐回椅中,
但那雙清澈的美眸卻亮得驚人,
一瞬不瞬地透過紗簾縫隙,
緊緊盯著甦惟瑾。
她的心跳得飛快,
胸腔里涌動著一種發現寶藏般的激動與欣喜。
就是他!絕不會錯!
張誠那首“庭下積水空明”雖意境空靈,
卻總覺帶著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
與張誠本人的俗鄙氣質格格不入,
更像是超然物外的隱士偶得之句。
而方才這首詠菊詩,
語言直白如話,卻字字千鈞,
那股子從逆境中勃發、
于風霜里傲然挺立的堅韌與不屈,
分明是有著切身之感才能發出的鏗鏘之音!
這絕非養尊處優的紈褲子弟能有的心境,
更像是一個身居卑位、
卻心志不墮的寒門學子借物詠懷!
再聯想到父親之前提及縣試卷中那些突兀卻精闢的務實之論…
一個清晰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念頭在她心中瘋狂滋長︰
那張誠的功名,
恐怕真是…而這驚才絕艷的詩句,
恐怕亦是…
她不由再次望向場中那清瘦卻挺直的身影,
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那身粗布青衣,
看清內里究竟藏著怎樣的錦繡才華與不屈靈魂。
劉老翰林此刻心中的驚濤駭浪,
絲毫不比趙家女兒少。
他宦海沉浮、文壇執牛耳數十載,
見過的才子俊杰如過江之鯽,
但從未有一人,
能像眼前這小書童般,
帶給他如此巨大的沖擊和…困惑。
那首詠菊詩,看似簡單,
實則大巧不工,
已得詠物詩之精髓——遺形取神!
更重要的是詩中蘊含的那股蓬勃昂揚的生命力和傲岸風骨,
這絕非單靠天賦靈光就能擁有的,
必然經過生活的磨礪與內心的堅守。
一個書童…怎會如此?
老翰林深吸一口氣,
壓下心中的激動,
昏花的老眼變得銳利起來,
仔細打量著甦惟瑾。
只見對方面對自己和滿場士子的注視,
依舊垂眸斂目,姿態恭謹,
卻無半分尋常下人的惶恐瑟縮,
那平靜的神情下,
隱隱中蘊藏著與他年齡、
身份極不相符的沉穩與力量。
沉吟片刻,劉老翰林看看向了一直沒有做聲的趙教諭。
趙明遠對著劉老翰林點了點頭,然後緩緩開口,聲音溫和,
卻帶著不容錯辨的探究之意︰
“你這小童,喚作甦小九?”
“回先生,是。”
甦惟瑾躬身應答,聲音清晰平穩。
“嗯。”
趙教諭撫須,目光如炬。
“方才兩首詩,尤其是這首詠菊,
急智難得,風骨更佳。
老夫問你,你可知此詩…好在哪里?”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則刁鑽。
若是僥幸得之,必然說不出所以然;
即便真是自己所寫,
能創作與能精準賞析,
亦是兩種不同的能力層次。
這是趙教諭在進一步試探甦惟瑾的深淺。
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孫志遠也勉強從打擊中回過神,
死死盯著甦惟瑾,
咬牙切齒地盼著他出丑答不上來。
甦惟瑾心中早有準備。
他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考題,
是決定他能否真正進入這兩位關鍵人物視野的關鍵。
他再次躬身,
略作沉吟狀(實則超頻大腦已瞬間組織好最得體的語言),
然後抬起頭,
目光清正地迎向趙教諭,
不疾不徐地開口,聲音依舊清朗︰
“回先生的話。
小人愚見,拙句俚語,不敢言好。
若說其中些許可取之處…”
他微微一頓,仿佛在組織語言,
實則將眾人的好奇心吊到了頂點,
才緩緩道︰
“或許在于‘真切’二字。”
“哦?真切在何處?”
趙教諭追問,興趣更濃。
“菊之為物,秋深而華,
不與百花爭艷于春,
獨抗風霜于寒秋。”
甦惟瑾聲音平穩,條理清晰。
“小人以為,詠物非止描摹形色,
更貴在得其神髓。
菊之神髓,便在這一‘傲’字,一‘耐’字。
傲對風霜之酷烈,
耐得住清寒與寂寞,方能綻放異彩。”
他說到此處,語氣微微低沉,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
目光恰似看向了虛空中的某一點︰
“這好比…好比世間寒門學子,
無錦繡華堂可依,無父輩余蔭可庇,
如同野菊生于荒僻,
所能依仗者,唯有自身一點堅韌不拔之志,
一顆耐得住清苦寒涼之心。
縱外界風霜重重,惡語相加,
困境頻仍,其心志不移,
其本性不改,則風霜…
又能奈我何?”
他巧妙地將詩的意境與自身“書童”(寒門學子)的處境結合起來,
一番解讀,既精準地道出了詠菊詩的精妙所在,
又融入了自身真切的情感體驗,
說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最後,他再次躬身︰
“小人淺見,妄議詩文,請兩位先生恕罪。”
全場再次陷入一片寂靜。
但這次的寂靜,
與之前的震驚不同,
多了幾分深思、動容,
甚至是…欽佩!
一個書童,不僅能有如此急才作出好詩,
更能將詩中的意境與自身處境融會貫通,
解讀得如此深刻透徹,入情入理!
這已非凡才,簡直是奇才!
孫志遠徹底啞火了,
臉色灰敗,變身成斗敗的公雞,
再也說不出半句刁難的話。
他知道,自己今天徹底栽了,
栽在了一個他從未放在眼里的書童手上。
張誠更是目瞪口呆,
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
他完全听不懂甦惟瑾在說什麼,
但看周圍人的反應,
尤其是劉老翰林那贊賞的表情,
他知道…這奴才又出大風頭了!
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
既有躲過一劫的慶幸,
更有一種失控的恐慌和強烈的嫉妒。
簾幕之後,趙文萱激動得指尖微微發顫。
她看著場中那個侃侃而談、
光芒內蘊的少年,
心中再無半分疑慮!
是他!一定是他!
不僅有驚世詩才,
更有如此見識與心性!
屈身為奴,必有隱情!
趙教諭久久無言,
他看著甦惟瑾,目光極其復雜,
欣賞、贊嘆、疑惑、探究…
種種情緒交織。
良久,他才長長吁出一口氣,
緩緩道︰
“‘好比寒門學子…其心志不移,
其本性不改,
則風霜又能奈我何…’
說得好,說得透徹啊!”
老翰林的目光也變得深邃起來︰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
身處微末,竟有這般見識和心境。
難得,實在難得。”
他沒有再追問詩是否真是甦惟瑾所作,
有些事,已不必再問。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甦惟瑾一眼,
仿佛要將這個青衣少年的模樣刻在心里。
“今日詩會,倒是讓老夫見識了…
何為真人不露相。”
趙教諭同樣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然後揮了揮手。
“你且退下吧。”
“是。”
甦惟瑾恭敬行禮,
垂首退回到張誠身後,
再次將自己隱藏起來,
就好像剛才那個光芒四射的少年從未存在過。
但他知道,種子已經播下。
趙教諭那探究的目光,
趙文萱那灼熱的視線,
都已牢牢鎖定了他。
才女已側目,教諭已生疑。
他的計劃,又向前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場中詩會繼續,
但經此一番波瀾,
後續那些吟風弄月的詩篇,
都顯得索然無味了。
所有人的心思,
似乎都還停留在那首詠菊詩和那個神秘的青衣書童身上。
風,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