沭陽縣學衙署後院,夜闌人靜,只余蟲鳴。
一盞孤燈在書房窗紙上投下昏黃的光暈,
將伏案的身影拉得細長。
縣學教諭趙明遠揉了揉酸澀的眉心,
放下手中朱筆,長長吁了口氣。
連日批閱縣試卷宗,
即便是他這般與經卷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學究,也感到些精力不濟。
他端起早已涼透的濃茶呷了一口,
苦澀的滋味讓他精神稍振。
目光不經意間,
又落回了桌案一角那份已被歸入“中中”等級的試卷上。
試卷署名——張誠。
這個名字,他有點印象。
沭陽張員外家那個不學無術的獨子,
在縣學里是掛了號的頑劣人物,
若非其父捐輸了不少修繕銀錢,
早就該被逐出縣學了。
此次縣試,他能吊尾上榜,
已是出乎許多人意料。
但讓趙明遠反復拿起這份試卷的原因,
並非其名次,而是其內容,
尤其是後半部分的策問作答。
整篇文章,初看之下,骨架端正,
辭藻也算規整,符合八股格式,
看得出是下過一番模擬背誦的功夫,
字跡也勉強算工整
——這正是它能混個“中中”的原因。
但細品之下,
那股子匠氣和刻意模仿的痕跡便遮掩不住,
尤其起承轉合處,透著一股力不從心的笨拙,
與張誠平日表現出來的學識水平…倒也匹配。
怪就怪在策問部分!
此次策問題目關乎“農桑與教化”,
本是老生常談。
絕大多數考生無不引經據典,
重復著“重農桑以足衣食,
興教化以明人倫”的陳詞濫調,
四平八穩,卻也乏善可陳。
而這份試卷,
在例行公事般鋪陳了一番聖賢道理後,
筆鋒陡然一轉,
竟提出一個頗為刁鑽的觀點︰
教化非獨在詩書禮樂,
亦藏于深耕易耨之間!
農桑之事,非僅謀生之技,
實為安民之基、秩序之源。
百姓倉廩實而知禮節,此乃小成;
若能于田畝稼穡之中,
體悟天時、地利、人和之道,
遵循自然之法度,各安其分,
各盡其力,則秩序自成,教化暗合!
何須日日耳提面命?
甚至隱晦指出,
若一味空談教化而忽視農桑根本,
猶如築廈于流沙,終是虛妄…
這觀點…不能說是錯的,
甚至細想之下,頗有幾分道理,
跳出了純粹道德說教的窠臼,
帶上了幾分務實和…
近乎法家“循名責實”的味道?
但又包裹在儒家“順天應人”的外衣之下。
這絕非一個終日只知斗雞走狗、
連《孟子》都背不利索的紈褲子弟能有的見識!
更不像他那種浮躁心性能寫出的沉靜文字!
趙明遠捻著胡須,眉頭緊鎖。
文章中還有幾處用典,
雖不算生僻,但也絕非縣學蒙童常涉獵的範圍。
尤其是將《齊民要術》中的農耕之法與《禮記》中的秩序觀念隱隱勾連,
這需要相當的閱讀量和融會貫通的能力。
“奇哉…”
趙教諭喃喃自語。
“這張誠…何時有了這般眼界和心思?
莫非真是老夫看走眼了?
還是…”
他心中疑竇叢生。
科舉場中,請人捉刀代筆並非新鮮事,
但大多尋的是辭藻華麗、
合乎規範的文章,以求穩妥。
這般帶著個人見解甚至略顯“離經叛道”的槍文,
風險極大,絕非尋常槍手所為。
而且此文整體水平起伏不定,
前後文風有細微差異,
像是…像是兩個人寫的?
但沒有證據。
字跡是張誠的(雖然略顯緊張僵硬),
文章結構也符合他的水平(前半部分),
那些出彩的觀點更像是“靈光一閃”。
僅憑懷疑,無法否定一個正式上榜的童生。
這時,書房門被輕輕推開,
一股清淡的藥香隨之飄入。
女兒趙文萱端著一碗剛炖好的冰糖雪梨羹走了進來。
她見父親深夜仍對著一份試卷沉思,
不由輕聲問道︰
“爹,可是批閱試卷遇到了難題?”
趙明遠抬起頭,
看到女兒嫻靜的面容,
心中煩悶稍減。
他這女兒自幼聰慧,
雖因體弱未能外出就學,
但在家中也讀了不少書,
時常能有些獨特見解。
“萱兒來得正好。”
趙明遠指了指那份試卷。
“你來看看此文,特別是策問部分,頗為…奇特。”
趙文萱放下羹碗,
有些好奇地接過試卷。
她先是快速瀏覽了一遍,
秀氣的眉毛微微挑起,
顯然也察覺到了文章前後氣質的不協調。
當她仔細讀到策問部分那些新穎觀點時,
明澈的眼眸中不禁流露出驚訝之色。
“這…這真是張誠所作?”
她下意識地問出了和父親一樣的疑問。
那張誠的名聲,她深居簡出亦有耳聞。
“試卷署名是他。”
趙明遠苦笑。
“為父也覺難以置信。
尤其是這幾句,
‘教化潛于耕織,秩序蘊于畎畝’,
此等見識,已非尋常童生可有。”
趙文萱凝神思索片刻,
輕聲道︰
“爹,您能否將其中最顯不同的幾句,默寫于女兒一看?”
趙明遠點點頭,取過一張紙,
憑記憶將文章中最為精警的幾句關于農桑與教化關系的論述默寫出來。
趙文萱接過那張紙,仔細看去。
娟秀的字體,勾勒出的卻是力透紙背的奇崛之論。
她反復看了幾遍,越看越是驚奇。
“爹,”
她抬起頭,眼神清亮。
“此論雖看似離奇,
卻並非無的放矢。
仿佛…似乎說話之人,
並非高坐書齋空談道理,
而是真正知曉民間疾苦,
洞悉治亂根源一般。
只是…這道理說得太過直白銳利,
少了些文人應有的迂回蘊藉。”
她頓了頓,補充道︰
“而且,這幾句的文風氣度,
與文章前半部分的刻板匠氣,
截然不同。
倒像是…像是有人借他的筆,
說了些自己想說的話。”
趙明遠猛地一震!
女兒的話,如同撥雲見日,點醒了他!
是了!就是這種感覺!借筆說話!
有人利用張誠的考試,
在其中嵌入了自己的見解!
此人學識不凡,且心思縝密,
懂得掩飾,但又忍不住要一吐為快!
會是誰?
張誠身邊,何時有了這般人物?
趙明遠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科舉舞弊是重罪,若真如此,
此事可大可小。
“萱兒,此事切勿對外人提起。”
他沉聲叮囑道。
趙文萱乖巧點頭︰
“女兒明白。”
但她心中那份好奇,
卻被徹底勾了起來。
那雙沉靜的眼眸里,
閃爍著探究的光芒。
那個隱藏在張誠試卷背後的身影,
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窗外月色如水,
書房內父女二人相對無言,
心中卻各有所思。
一份看似平平無奇的試卷,
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已在某些人心中漾開了層層漣漪。
懷疑的種子,已然種下。
只待合適的時機,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