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末孤鋒

荊州落日 第十九章 英雄末路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扣弦長吟 本章︰荊州落日 第十九章 英雄末路

    寒風卷過枯黃的草甸,發出嗚嗚的聲響。四百人的隊伍,如同一條沉默的玄色溪流,無聲地漫過房陵以北的荒蕪丘陵。

    這支由裴謙親手整編的隊伍,融合了摧鋒營的精華和傅肜麾下最熟悉北岸山地的壯丁。沒有旌旗招展,沒有鼓號喧天,人餃枚,馬裹蹄,所有的甲葉都用布條扎緊,以防發出踫撞之聲。

    裴謙走在隊伍中段,目光銳利,不時掃過四周的地形。他的教學,就在這行軍途中悄然展開。

    他時而停下,指著地上一處模糊的獸跡,對身旁的隊率低聲道︰“看此鹿蹤,其蹄印清晰,方向朝東,說明不久前有獸群經過,此方向或有水源。”隨即下令一隊斥候沿此方向前出偵察,既為尋水,亦為探路。

    途經一片干涸的河床,他俯身抓起一把沙土,在指間捻了捻︰“河床雖干,然土帶濕氣,下挖三尺,或可得滲水。記下此地,若大隊經此缺水,便知何處可救急。”立刻便有負責後勤的士卒上前,默默將此特征記于心間。

    夜間宿營,不見明火。士卒們三人一組,依著背風的山坳或巨石,以氈毯裹身,擠靠在一起取暖。裴巡營時,會踢開一名士卒正要墊在身下的枯草︰“此草帶露,夜寒侵骨,易生疾病。需用內側干草。”他親自示範,如何利用地形和有限的物資,構築一個相對保暖的臨時棲身之所。

    他甚至會講解如何通過觀察星斗和山勢在夜間辨別方向,如何處置不小心劃破的傷口以防潰爛,如何分配隨身攜帶的鹽塊和肉干才能支撐更久。

    這一切,都非紙上談兵,而是融入每一次歇腳、每一次觀察、每一次前進的實戰教學。四百銳士,在這位沉默寡言的將軍帶領下,仿佛不是在執行一次接應任務,而是在進行一場漫長而殘酷的野外生存訓練。他們學的不僅是殺敵技,更是活下去的本事。

    隊伍就這樣,晝伏夜出,避開通衢大道,專揀無人小徑。他們過冰冷刺骨的溪流,翻越雲霧繚繞的山脊,如同鬼魅般穿行在荊山北麓的崇山峻嶺之中。

    數日後,當前出的斥候回報,已遙望見遠處漢水如帶,且發現一處地勢險要、居高臨下又可遮蔽來自南方視野的山谷時,裴謙知道,目的地到了。

    他抬手,止住了行進中的隊伍。

    “就是這里。”他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傅肜,帶人勘測地形,設立崗哨,劃定防區。張南,安排人手構築簡易營壘,挖掘蓄水坑。即刻起,此處便是吾等為君侯大軍守御的‘生門’。”

    四百余名將士無聲散開,迅速融入這片陌生的山野之中。

    裴謙則屹立于一處高坡,目光投向東南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巒,看到那支正于絕境中掙扎前行的大軍。

    關平與周倉兩部先後遁入荊山,噩夢便隨之開始。

    這莽莽蒼蒼的群山,對于追兵和逃兵同樣無情。曹魏的輕騎與東吳孫皎派出的山地銳卒,如同跗骨之蛆,利用對地形稍熟的優勢,不斷發起襲擾。

    周倉所部那一千五百人,乃是關羽軍中真正的百戰老卒,是淬煉出的最後精粹。每逢遇襲,這些沉默的悍卒便展現出可怕的韌性。他們依仗山勢,結成的阻擊陣型如磐石般堅硬,弩箭刁鑽,反撲凶狠。幾次短促而血腥的接觸戰後,竟殺得魏吳聯軍的小股部隊膽寒,不敢再輕易逼近,只敢遠遠綴著,用冷箭和陷阱消耗他們。

    而關平的隊伍則淒慘得多。雖有關平身先士卒,左沖右突,但部下多為新募之兵或驚弓之鳥般的潰卒,士氣本就低迷。在吳軍靈活的山地襲擾下,往往一觸即潰,傷亡慘重。糧食日益減少,傷員的哀嚎聲在山谷中回蕩,絕望的情緒如同瘟疫般蔓延。開始是三三兩兩的民夫趁夜逃亡,後來竟發展成整隊的士卒扔掉兵器,消失在密林之中。關平縱使心如刀絞,卻也無法阻止這崩潰的勢頭。

    更致命的是,周倉軍中所依仗的幾名熟悉北岸山道的向導,在一次突如其來的伏擊戰中接連喪生。這支失去了眼楮的鐵軍,頓時變成了無頭蒼蠅,只能在層巒疊嶂中憑感覺向西跋涉,走了無數冤枉路,體力與希望幾乎同時耗盡。

    就在周倉幾乎絕望,準備下令全軍轉向,盲目沖擊某個方向做最後一搏時,前出探路的斥候竟帶來了難以置信的消息——前方山谷中發現大量軍隊行跡,看衣甲旗號,似是……關平少將軍的部隊!

    兩支絕境中的隊伍,在這無人知曉的深山絕谷中,竟以這樣一種方式意外匯合了!那一刻,縱是周倉這等鐵打的漢子,也幾乎熱淚盈眶。關平部眾看到這支依舊保持著建制的精銳,更是如同看到了救星,低迷的士氣為之一振。

    兩軍合並,優勢頓顯。周倉的老兵提供了堅實的骨架和戰斗力,關平的隊伍則補充了兵員。更重要的是,關平軍中竟還有殘存的向導識得大方向。整合之後,隊伍終于找對了路徑,向著西北方向,艱難而堅定地前行。

    又歷經數日非人的磨難,當隊伍人困馬乏、幾乎達到極限時,前方山林中忽地閃出幾個身披偽裝、行動如鬼魅般的身影。

    “前方可是荊州軍弟兄?裴將軍麾下斥候,在此等候多時了!”

    這一聲詢問,對于山窮水盡的眾人而言,不啻于仙音!在斥候的引領下,他們終于抵達了那座隱藏在國以北山谷中的營地。看到營壘森嚴、哨塔林立的景象,看到“裴”字旗號迎風飄揚,所有幸存者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在營中,當裴謙告知此處乃是早已與關羽約定好的接應點時,周倉與廖化如遭雷擊,愣在當場。直到此刻,他們才徹底明白關羽那“分兵”的深意!

    原來,那看似最危險、最遙遠的西路,才是真正的生路!原來,君侯從一開始,就將最大的生機給了他們!而君侯自己,卻選擇了那條最艱難的絕路,為他們引開了最強的敵人。想起當日拜別時的情形,周倉這位巨漢再也忍不住,虎目之中,淚水奔涌而出。廖化亦是掩面長嘆,心中百感交集。

    此時,身後的追兵早已因山險糧盡、傷亡不小而退去,眾人終于獲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機。

    休整一夜後,周倉想起了君侯的錦囊。他鄭重地取出,將其交到裴謙手中。“君侯有言,待與將軍會合,便將此信交予將軍。”

    裴謙微感詫異,接過那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錦囊,展開細看。

    信中,關羽並未多言,只寥寥數語,卻重逾千鈞︰

    “行之將軍麾下︰汝之忠勇智睿,遠超儕輩。關某平生快意恩仇,眼中能入者不過寥寥數人。然觀汝行事,沉穩練達,竟不似少年郎,倒似歷經滄桑之人。吾甚奇之,亦甚慰之。吾老矣。非惟年齒徒長,更是心竅蒙塵。驕矜自大,剛而犯險,致有荊州之禍,累三軍將士血染疆場…此皆吾之罪也,百死莫贖。

    每念及此,五內俱焚。此戰綿延日久,瘡痍遍地。若再糾纏下去,必致百姓疲敝,倉廩空虛,益州震動,須耗盡兄長基業,將更多好兒郎填入這無底深壑。荊州之失,罪在關某一身。自當由此身了結此事,換得一方安寧。汝萬勿以吾為念,更不可沖動行事。汝乃棟梁之材,日後當以吾為鑒︰剛不可久,柔不可守。

    持重慎行,方不負一身才略。犬子關平,性情魯直,元福、元儉,忠勇有余,然逢此大變,心必惶惑。今將此三人並數百荊楚子弟,盡托于將軍。望將軍念其赤誠,善用之,善導之,保全其性命,則為羽銘感五內之余幸。漢室未來,在將軍之手。關羽拜謝。”

    沒有客套,沒有矯飾,只有一個父親、一個統帥在絕境之中,將自己最珍視的人和未來,毫無保留地托付給他認為唯一能托付的人。

    裴謙握著那頁帛書,久久不語。營地的喧囂瞬間遠去,他仿佛能看到那個驕傲的紅色身影,在寫下這些字時是何等的決絕與落寞。

    他猛地轉過身,大步走向帳外,直至無人處,方才停下。

    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山間空氣,試圖平復翻涌的心緒。這個來自現代的靈魂,此刻才真正體會到這個時代“托付”二字所蘊含的千鈞之重與徹骨之痛,原本與這具肉身總有著一層似有似無的隔閡,此時竟生出一種血脈相連的感覺。

    風雪,不知何時又彌漫開來,如同蒼天灑下的無盡紙錢。

    關羽的軍隊,已不復存在。只剩下一條斷斷續續、在深雪中艱難挪動的黑線。旗幟殘破,被凍得硬邦邦,再也無法舒展。兵刃成了拄地的拐杖,每一步踏下,都伴隨著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和粗重得嚇人的喘息。

    人,在不斷減少。倒下的,就再也站不起來,很快被風雪覆成一座不起眼的雪丘,成為後來者模糊的路標。沒有人哭泣,也沒有人說話,極致的寒冷和疲憊抽干了所有的情感和力氣,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推著這支隊伍走向未知的終點。

    關羽走在隊伍的最前頭。那襲耀眼的綠袍早已被污雪和血漬染得看不出本來顏色,變得沉重而破敗。他的手臂因舊創和寒冷而微微顫抖,但身軀依舊挺得筆直,如同一桿永不彎曲的標槍,為身後這群絕望的人刺破風雪,指引著方向。

    他的赤兔馬,那匹曾馳騁中原、踏碎山河的神駒,此刻馱著兩名重傷瀕死的士卒,每一步也踏得極其艱難,噴出的白氣濃重如霧,馬首不時蹭過主人的手臂,仿佛在尋求一絲安慰,又像是在給予最後的力量。

    趙累跟在他身後,臉色青紫,嘴唇干裂,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他看著前方那個仿佛永遠不會倒下的背影,心中涌起的不是希望,而是無邊無際的悲涼和絕望。

    “君侯……”一名親衛踉蹌著撲上來,聲音嘶啞得幾乎听不見,“前面……前面好像有……有城……”

    所有還能抬頭的人,都掙扎著向前望去。

    風雪稍歇的間隙,一座城池的輪廓,如同巨獸的脊背,沉默地匍匐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析縣。

    他們到了。或者說,他們終于看到了目的地。

    然而,沒有歡呼,沒有激動。一種更深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支殘兵。

    那城池之上,旌旗密布,刀槍的反光刺破雪幕,清晰地告訴每一個人——那里,沒有生路,只有更多、更嚴陣以待的敵人。

    最後的力氣,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抽空。更多的人軟倒在地,眼神空洞,望著那遙不可及的城池,等待著最終的結局。

    關羽停下了腳步。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身後這群追隨他到此的、僅存的荊楚子弟。他的目光掠過那一張張凍僵的、絕望的、卻依舊望著他的臉。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他深刻而疲憊的臉上綻開,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和釋然。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赤兔馬的脖頸,然後,猛地抽出了那柄伴隨他一生的青龍偃月刀。

    冰冷的刀鋒劃破風雪,發出龍吟般的輕嘯。

    “大漢前將軍,漢壽亭侯,關羽,關雲長在此!”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向著那座堅城,向著這茫茫天地,發出了他生命中最後一聲吶喊。聲音不再高亢,卻帶著金石般的決絕,在空曠的雪原上隆隆回蕩。

    “曹魏鼠輩!江東孺子!可敢下來,與關某一戰!”

    沒有回應。只有風雪更緊的呼嘯聲。

    他不再看那座城,而是持刀轉身,面向來路,仿佛在等待著那些注定會來的追兵,又仿佛只是在守護著身後這些再也走不動的人。

    風雪很快將他的身影吞沒,那抹孤寂的綠色,最終化作天地間一座永恆的、不屈的雕像。

    他用最後的方式,為自己,也為所有追隨他的人,選擇了結局。

加入書簽 上一章 目 錄 下一章 加入書架 推薦本書

如果您喜歡,請把《漢末孤鋒》,方便以後閱讀漢末孤鋒荊州落日 第十九章 英雄末路後的更新連載!
如果你對漢末孤鋒荊州落日 第十九章 英雄末路並對漢末孤鋒章節有什麼建議或者評論,請後台發信息給管理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