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破開淡金水面,駛離明州碼頭。
二樓雅艙內,沈青崖倚窗而坐,天青色衣袍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
近近景近景幾節課憑空她指尖按在左腕寸關尺上,閉目凝神,只覺一股陰寒之氣沿任脈上行,如冰潮暗涌,距心脈只余三寸。
對榻,林嘯正將懷中物什一件件掏出,擺在榆木小幾上細數。
他拎起那張簇新的百兩銀票對著光瞧,嘿嘿一笑,虎目生輝︰“姑姑您瞧,這官票紋路清晰,朱印沉手,夠咱們一路好吃好喝到汴京!”
又珍而重之撫過那份靛藍封皮的通關文牒︰“有這寶貝開路,看哪個關卡敢刁難!”
他將銀票文牒疊在一處,小心翼翼塞進貼身內袋,還用力按了按。
沈青崖目光掠過他動作,好笑道︰“藏得這麼嚴實,是怕人不知道你懷里有寶貝。”
林嘯一拍胸膛,震得衣襟微蕩︰“姑姑放心!誰敢來搶,先問過我手中鐵棍!”
他話音未落,沈青崖忽以手抵唇,發出一串低咳。
她探手自腰間布囊拈出三枚寸長銀針,指尖微動,已精準刺入自身頸側“風池”、臂彎“曲澤”及腕間“內關”三穴。
她額角沁出冷汗,面上那抹異樣潮紅卻漸漸褪去。
“姑姑!”林嘯豁然起身,滿面憂急。
“無妨。”沈青崖語聲微啞,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煙波,“運河水流看似平緩,水下自有暗礁漩渦。我等此行,亦然。”
河風灌入,吹動她帷帽灰紗,艙內藥氣氤氳,混著窗外水汽,沉沉壓在心口。
林嘯只覺在艙中悶坐不住,見姑姑在小憩,便輕手輕腳提起他那用青布套裹了的渾鐵棍,掀簾走上甲板。
這四尺二寸的伙伴,是前日姑姑帶他在明州城里最好的鐵匠鋪挑的。
他還記得姑姑當時伸出手指,在幾根成品鐵棍上輕輕一敲,獨獨選了這根聲音最沉渾的。
“好棍!”他低贊一聲,指節在棍身輕輕一叩,發出嗡鳴。
他想起姑姑付錢時從容的模樣,心頭一熱。
姑姑說︰“棍為百兵之祖,不似刀劍鋒芒畢露,重在沉渾正氣。你若執它,當時時記得‘鎮邪祟’三字。”
當時他听得半懂不懂,此刻河風拂面,鐵棍在握,忽然福至心靈。
他對鐵棍低聲道︰“鐵伙計,姑姑說得是。咱們往後鎮的是邪祟,衛的是正道。”
日頭正暖,照得運河金波粼粼。
他尋了個背風敞亮處,解了布套,將那四尺二寸長的渾鐵棍橫在膝上。
取出一塊浸了桐油的細布,自棍端一寸寸細細擦拭。
鐵棍黝黑無光,他卻擦得專注,偶爾雙臂運勁一抖,棍身破空發出“嗡”的一聲沉響,引得近處幾個乘客側目。
林嘯嘴角微揚,更添幾分賣弄之意,索性站起身,手腕一抖,鐵棍在掌心滴溜溜轉了個圈,帶起風響。
幾日來被趙擎那廝鬧得憋屈,此刻對著運河浩蕩風光,胸中塊壘盡去。
擺了個“瘋魔十八打”的起手式,雖未真個施展,架勢已見沉穩雄渾。
再也不似在白沙村時的完全亂掄。
船頭處,老船工陳伯佝僂著腰,手持長柄掃帚,不緊不慢地清掃著甲板縫隙里的積水。
他動作遲緩,眼神渾濁。
唯有掃到林嘯附近時,渾濁的眼珠才極快地瞥了一眼那根鐵棍,隨即又垂下,仿佛只是被那破風聲驚擾。
船艙木梯陰影里,陳婆倚著欄桿而立,雙手攏在袖中。
她面色焦黃,一雙眼楮冷冷釘在林嘯身上……
她見林嘯渾然未覺,目光轉向不遠處佝僂掃地的陳伯,極輕微地搖了搖頭,枯瘦的手指在袖中緊緊絞住一塊褪色的舊抹布。
林嘯一套架勢演完,收棍而立,額角見汗,胸中暢快。他見陳伯掃到跟前,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老丈,這甲板擦得真亮堂!”
陳伯頭也不抬,喉嚨里發出 聲響,含糊道︰“後生家的棍子……沉得很。”
手中掃帚不停,慢吞吞掃過林嘯腳邊,將那幾點方才練棍時濺上的水漬也一並抹去。
林嘯只覺得這老船工有趣。
他轉身憑欄,望向運河兩岸向後掠去的田舍村莊,心中盤算著抵達下一處大碼頭時,定要上岸買壇好酒,再切幾斤鹵牛肉,與姑姑好生吃一頓。
他身後,那陰影中的陳婆已悄無聲息地退入下層船艙。
艙內,沈青崖將杯中殘茶傾入窗外運河,水痕瞬息不見。
她自椅邊行囊中取出一支以老竹根雕琢的短釣竿,長不過三尺,色如蜜蠟。
又拈出一卷素白絲線,線頭系著三寸許的烏木浮漂,無鉤無餌。
她移坐窗邊,將釣竿探出窗外,絲線垂落,烏木浮漂輕點水面,隨波微漾。
運河水面寬闊,舟楫往來。
偶有官船商舶經過,帶起浪濤,她手中竹竿便似是無意地微微調整,那浮漂卻總能在漣漪中心穩住,不沉不沒,仿佛釘在某一處水紋之上。
待氣息稍平,她收回釣竿,指尖拂過冰涼的竹節,低語道︰“水勢紛亂,魚龍潛行。”
她取過桌上微涼的茶壺,緩緩注水入杯。
林嘯回到艙房時,臉上還帶著河風拂過的紅潤。
他見沈青崖靜坐窗邊,竹釣竿已收回置于膝上,便咧嘴笑道︰“姑姑,這運河景致真好!我剛才在甲板上練了會兒棍,渾身舒坦!”
沈青崖灰紗微動︰“舒坦就好。不過你練棍的動靜,怕是整條船都知道咱們這兒有個會使棍的愣頭青了。”
林嘯臉咻的一紅︰“我這不是給您長長臉嘛,再說……再說……現在瘋魔十八打掄起來……就不是亂掄……還是……還是有進步的。”
沈青崖挑眉,慢悠悠地端起茶盞,輕啜一口︰“從前是十棍里九棍在拆房子,如今麼……”
她故意頓了頓,看著林嘯緊張的模樣,“進步到只拆八棍了,確實長進不少。”
她放下茶盞,指尖輕點桌面︰“不過要說真章,棍法講究力從地起,勁由腰發。你方才轉棍時手腕太活,下盤卻虛浮,這鐵棍四尺二寸,重二十八斤,若不能以腰為軸,反倒傷了自己。”
林嘯原本听得入神,听到這話突然眼楮一亮,腰板挺得筆直︰“原來姑姑方才一直在看我練棍?連我轉棍時手腕的弧度都記得這般清楚?”
沈青崖輕輕搖頭︰“我只是在听聲音辨位......”
“我就知道!”林嘯興奮地打斷,“姑姑定是看我這幾日進步神速,連瘋魔十八打的起手式都比往日穩了三分!”
沈青崖︰“……”
她木著臉道︰“明日練棍時,記得在腳下畫個圈,棍風不許出圈。等你什麼時候能把這"瘋魔十八打"使成"細雨十八點",才算真正入了門道。”
林嘯重重點頭,“明白,姑姑教導的是,明日我定要好好表現,讓整條船都見識見識咱們沈家棍法的威風!”
沈青崖望著他興高采烈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抬眼望向窗外粼粼波光,唇角微揚︰“悠著點,畢竟咱們這是官船,真拆了甲板,怕是要被趕下去游到汴京了。”
“謹遵姑姑叮囑!”
林嘯話鋒一變︰“姑姑,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明州司馬人不錯,您看這官船坐得舒舒服服,定是特意答謝咱們的,不是什麼別人,咱們也不認識別人。”
沈青崖無奈道︰“人家司馬大人日理萬機,哪有空管咱們坐什麼船。倒是你,別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
林嘯一拍胸脯︰“有姑姑在,誰敢賣我!再說了,我這鐵棍也不是吃素的!”
沈青崖︰“抬舉我了。”
我都要被毒通天了。
林嘯︰“姑姑在嘯……憨憨心中就是天下第一!”
沈青崖︰“……”
夜深人靜,運河上只余流水聲與船身輕響。
林嘯躺在榻上,白日練棍的興奮勁兒過去,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他下意識伸手入懷,指尖觸到油布包,心下稍安。但緊接著,他臉色一變,那本該與銀票疊放在一起的通關文牒,不見了!
他猛地坐起,將懷中物什盡數掏出,又就著窗外月光飛快翻檢行囊每一個角落,動作越來越急。
冷汗霎時浸透內衫。
“文牒……通關文牒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