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入地下車庫,引擎聲熄滅,世界重歸寂靜。只有我臉上未干的淚痕,和車廂內尚未散盡的、屬于沈恪的淡淡煙草氣息,證明著剛才那場兵荒馬亂的歸途並非幻覺。
我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安全帶,沒有立刻下車。羞恥感後知後覺地漫上來,為我剛才的失控,也為那個家施加在我身上的、無形的枷鎖,最終以那樣不堪的方式,呈現在沈恪面前。
“下車。”
沈恪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沉寂。他沒有看我,率先推開車門。
我深吸一口氣,解開安全帶,跟在他身後,走進電梯。金屬轎廂壁光可鑒人,映出我微紅的眼眶和依舊蒼白的臉,以及他挺拔冷峻、仿佛不受任何外物侵擾的背影。
一路無話。
回到公寓,溫暖的空氣包裹住我冰冷的四肢。沈恪脫下外套,隨手搭在沙發扶手上,然後徑直走向廚房,打開冰箱,拿出瓶裝水。
我站在原地,有些無所適從。他沒有去書房,也沒有立刻給我下達任何“指令”。
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然後轉過身,倚在流理台邊,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身上。
“哭夠了?”他問,語氣听不出是關心還是僅僅在確認狀態。
我抿了抿唇,點了點頭,又覺得不夠,低聲補充︰“……夠了。”
“那就去做點能讓你忘記剛才那些事的事情。”他放下水瓶,語氣淡然,“畫畫,或者睡覺。”
他記得。記得畫畫能讓我平靜。
心里那點難堪,似乎被這句話輕輕拂去了一些。
我沒有去睡覺,而是轉身,默默走向了我的畫室。
打開門,熟悉的顏料和松節油的味道撲面而來,像一種鎮靜劑。畫架上,那幅未完成的《困獸》還停留在那里,扭曲的線條和壓抑的色彩,仿佛映照著我不久前的內心。
但我沒有立刻動筆。
我走到窗邊,看著樓下漸漸亮起的萬家燈火。那個破敗的、令我窒息的家,此刻隱匿在這片璀璨燈海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物理距離上,我離開了。可心理上,那根名為“血緣”和“虧欠”的繩索,似乎依舊牢牢系在我的腳踝上。
沈恪說得對,沒有人能強迫我。
可拒絕,需要力量。而我,似乎還沒有積蓄夠足以斬斷那根繩索的力量。
我嘆了口氣,回到畫架前。看著《困獸》,卻感覺筆尖沉重,無法落下。那些混亂的情緒依舊堵塞在胸口,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不知過了多久,畫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我回過神︰“請進。”
門被推開,沈恪站在門口。他沒有進來,只是目光越過我,落在了畫架那幅《困獸》上,停留了數秒。
他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這幅畫,”他開口,聲音在安靜的畫室里顯得格外清晰,“不適合現在的你。”
我怔住,下意識地為自己的創作辯護︰“它……表達的是我之前的情緒……”
“情緒需要表達,但不需要沉溺。”他打斷我,語氣沒什麼起伏,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意味,“尤其是負面情緒。”
他走進來,腳步無聲。他沒有看顏料盤,也沒有動我的畫筆,只是站在畫架旁,審視著那幅畫,像在評估一項失敗的投資。
“色彩太髒,線條太滯澀。”他給出評價,冷酷而直接,“它在消耗你,而不是滋養你。”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被看穿的無措。他說的……好像沒錯。畫這幅畫時,我確實感覺像是在泥沼里掙扎,越畫越絕望。
“那……我該畫什麼?”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依賴。
沈恪的目光從畫布上移開,轉向我。畫室的燈光落在他眼底,那深邃的黑色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閃動了一下。
他朝我走近一步。
距離瞬間拉近,我能聞到他身上干淨的、混合著一點點煙草和須後水的氣息。他不說話,只是抬起手,越過我的肩頭,指向我身後那面空白的牆。
“畫點干淨的。”他的聲音低沉,響在我的耳畔,“畫光。”
光?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面牆空無一物,只有一片潔淨的白。
“或者,”他的手指移動,緩緩地,指向了窗外那片流淌著燈河的璀璨夜空,“畫那片你不敢跳下去的‘深淵’。”
我的呼吸驟然一滯,心髒像是被他的指尖無形地點中,猛地收縮。
他怎麼會知道?他怎麼知道我站在這里,看著這片繁華,心里想的卻是它令人眩暈的高度和距離感?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那里面沒有探究,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了然。
“王媛,”他叫我的名字,字正腔圓,“你的畫布,不該只用來承載過去的淤泥。”
“把它擦干淨。”
他的語氣很淡,卻帶著千鈞之力,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畫點配得上你這間畫室的東西。”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離開了畫室,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門被輕輕帶上。
畫室里,只剩下我,和畫架上那幅被他判定為“不合格”的《困獸》,以及他留下的,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話語——
“畫光。”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胸腔里那股淤塞的感覺,似乎被他的話撬開了一道縫隙。憤怒?有一點。被否定的不適?也有。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強行從泥沼里拔出來的、帶著刺痛感的清醒。
他說得對。
我一直躲在畫室里,畫的卻依舊是內心的困獸和深淵。我從未真正嘗試,去描繪別的東西。
我走到畫架前,沉默地看了那幅《困獸》很久。然後,我伸出手,毫不猶豫地將它從畫架上取了下來,卷起,放到了一旁堆積廢稿的角落。
接著,我重新繃好一塊干淨雪白的畫布。
將它固定在畫架上。
我拿起畫筆,蘸取了調色盤里最純淨、最明亮的鈦白色混合著一點檸檬黃。
筆尖懸在雪白的畫布上空,微微顫抖。
光,該怎麼畫?
我閉上眼,腦海里閃過的,卻是他覆在我手背上那滾燙的掌心,是他遞過來的那碗溫熱的粥,是他靠在車邊沉默等待的身影,是他此刻命令我“畫光”時,那雙深邃如夜海、卻仿佛能容納所有星光的眼楮。
我睜開眼,筆尖終于落下。
一道干淨利落的、帶著決絕意味的亮色,劃破了雪白的畫布。
像黎明前刺破黑暗的第一縷天光。
像他給予我的,那些沉默卻有力的,支撐。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的畫布,將不再一樣。
而那個為我更換了畫布的男人,正站在畫室外,無聲地,成為了我筆下,第一道不敢輕易描繪,卻又無法忽視的——
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