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這不是沈妹妹嗎?真是許久不見,嫁了人,這氣質就是不一樣了。”
她刻意頓了頓,目光落在沈玉姝那身上。
“瞧這身衣裳,料子雖然普通,但勝在干淨利落。想來也是,金尊玉貴的沈家嫡女,如今……倒也學會勤儉持家了。”
“噗嗤——”
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隨後,一片壓抑不住的附和笑聲便響了起來。
勤儉持家?
這四個字,從她們嘴里說出來,哪里是夸贊,分明是嘲諷!
嘲笑她沈玉姝,從雲端跌落泥潭,不得不洗手作羹湯,過著這種上不得台面的日子!
沈玉姝的指甲,死死地嵌入了掌心。
她強撐著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幾乎是落荒而逃。
那一刻,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什麼叫做下嫁的滋味。
晚上,陸寒琛從軍營回來,看到的就是雙眼紅腫,伏在床上嚶嚶哭泣的沈玉姝。
他頓時慌了手腳,連忙上前將她摟入懷中。
“姝兒,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沈玉姝伏在他的懷里,哭得梨花帶雨,將今日在王家所受的委屈,添油加醋地哭訴了一遍。
她以為,這個將她視若珍寶的男人,會為她勃然大怒替她出頭。
可陸寒琛听完,只是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背,眉頭緊鎖。
輕聲地安慰道︰“姝兒,別哭了。她們……她們都是些爽快人,說話直來直去,沒什麼壞心思的。”
沈玉姝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沒什麼壞心思?
她被人數落嘲諷,他卻覺得是對方爽快?
“你別氣,”陸寒琛見她神色不對,又急忙補充道。
“我知道你委屈。你放心,等我將來立了軍功,掙了誥命,坐上比那張將軍更高的位置,我看誰還敢笑你!到時候,她們都得反過來巴結你!”
他的話,擲地有聲,充滿了男人的擔當與野心。
可听在沈玉姝的耳朵里,卻只覺得一陣陣的冰冷。
他根本就不懂。
不懂她的驕傲,委屈,不懂她想要的尊重與體面。
他所能想到的解決辦法,永遠都是未來的功成名就。
可她現在,就在這一刻,所受的屈辱,又該如何排解?
沈玉姝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抱著自己的男人,是如此的陌生。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時,陸寒琛仿佛想起了什麼,話鋒一轉,低聲問道︰
“對了,姝兒,最近朝中關于西北糧草的調動,你……看到了什麼風向沒有?”
他問得小心翼翼,眼眸里,帶著急切與依賴。
沈玉姝僵住。
原來……是這樣。
原來他心里惦記的,是她那預知未來的能力,能不能幫他探听到朝堂的風向,助他平步青雲。
那她于他而言,究竟是什麼?
她緩緩地推開了陸寒琛的懷抱,垂下眼簾,掩去眸中那翻涌的失望與怨恨。
“我看到,”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將自己從前世記憶碎片中扒拉出來的一點信息,緩緩道出。
“兵部尚書,似乎有意將這批糧草的押運,交由忠勇伯府。”
陸寒琛的眼楮,瞬間就亮了。
他完全沒有察覺到沈玉姝的情緒變化,臉上露出了勢在必得的笑容︰“好,我知道了。”
他興奮地在房中踱步,盤算著如何才能從忠勇伯府口中搶下這塊肥肉,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姝兒,你果然是我的福星!”
福星……
沈玉姝看著他那為權勢而狂熱的側臉,心中最後一點溫情,也消散殆盡。
她默默地轉過身,手,不自覺地撫上了自己的小腹。
這些日子,她的月事遲遲未到,身子也總是懶懶的,請大夫來看過,說是……有喜了。
這個孩子,是她如今唯一的希望了。
陸寒琛靠不住,他只把她當做往上爬的梯子。
但她的兒子……
絕不能像她一樣,被人踩在腳下,受人白眼!
他將來,必定是人中龍鳳,是真正的人上人!
沈玉姝的手,緩緩收緊。
今日所受之辱,他日,她必百倍奉還!
她把這一切的根源,都算在沈青凰那個賤人身上!
她有點後悔了,應該就是沈青凰嫁給陸寒琛的!
憑什麼她沈青凰就能在國公府里享盡榮華,而自己卻要在這里忍受這些粗鄙婦人的嘲笑?
不行!
她絕不能讓沈青凰過得那麼舒坦!
沈玉姝的眼神,變得陰冷。
她開始更加密切地關注國公府和沈青凰的一舉一動。
她要抓住她的把柄,將她從雲端之上,狠狠地拽下來,讓她也嘗嘗,這被人踩進泥地里的滋味!
她就不信,那個病秧子世子,真能護她一輩子!
國公府的東院書房內
上好的檀香在角落的麒麟瑞獸銅爐里靜靜燃燒,吐出裊裊青煙。
溫暖的燈火下,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鋪著一張巨大的宣紙,上面寫著整個京城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
沈青凰立于案前,烏黑的青絲僅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住。
神情專注而冷靜,手中握著一支沾了朱砂的狼毫小筆,目光在那張關系圖上緩緩移動。
太子、二皇子、五皇子……
文官一派,武將一派,清流,勛貴……
一個個名字,一個個家族,被她用或深或淺的線條連接起來,形成了無數個盤根錯節的利益團體。
她很清楚,如今的她,在京城貴婦圈中,不過是個頂著國公府世子妃名頭,卻隨時可能變成寡婦的可憐人。
那些幸災樂禍的目光,她前世早已受夠了。
這一世她不要再做那些京城貴婦的邊緣人物。
她要麼一無所有,要麼,就擁有一切。
她要站在頂端,讓所有人都仰望她、敬畏她,再也不敢有絲毫輕視。
而要做到這一切,最關鍵的一步,便是借勢。
借她身側那個男人——裴晏清的勢。
哪怕他如今只是一個被所有人斷定活不過今年的病秧子。
沈青凰的指尖,輕輕點在了裴晏清三個字上。
“在看什麼?這麼出神。”
清潤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沈青凰並未回頭,只是淡淡道︰“在看這京城的棋局。”
轆聲由遠及近,裴晏清自己搖著輪椅,停在了書案旁。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張密密麻麻的關系圖讓他眸光微閃,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他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家常長袍,臉色依舊蒼白,卻比之前多了幾分血色。
“你來得正好。”沈青凰終于側過身,將手中的筆擱在筆架上。
“我想請你,為我講講這京城的局勢。”
裴晏清聞言,長長的睫毛顫了顫,隨即發出一聲極輕的低笑。
他抬手,用指節抵住唇邊,壓下一陣幾不可聞的咳嗽,才緩緩抬眸看向她。
“世子妃,你這是在為難我。”他的聲音里透著一股無奈。
“我一個將死之人,久不問世事,整日里與湯藥為伍,你覺得……我會知道這些?”
他演得極好,神態、語氣,都是一個病弱世子形象。
若是換了旁人,或許早已信了,甚至會心生愧疚。
可沈青凰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認真道。
“我覺得你知道。”
沒有懷疑,沒有試探,只有陳述。
裴晏清忍不住失笑出聲。
“你啊……”他搖了搖頭,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縱容與欣賞。
“真是半點虧都不肯吃。”
他不再偽裝,整個人的氣場都為之一變。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叩了叩輪椅的扶手,沉吟片刻。
“好。”
一個字,干脆利落。
他接過了她拋來的橄欖枝,應下了這場心照不宣的聯盟。
他抬手,指了指那張圖,“你想從哪里開始?”
“這里。”沈青凰的指尖,干脆利落地落在了圖譜一角,一個被她用朱筆圈起來的名字上。
“御史大夫,張家。”
裴晏清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張敬德,兩朝元老,清流領袖,出了名的剛正不阿,油鹽不進。”沈青凰的聲音冷靜而清晰,顯然是做足了功課。
“想從他本人身上打開缺口,無異于痴人說夢。但他的夫人王氏,在京中卻是以孝順聞名。我查過,王夫人的母親,也就是張御史的岳母,常年受風寒咳嗽的舊疾困擾,遍請名醫也未見根除。”
裴晏清聞言,唇角勾起一抹饒有興味的弧度,他靠在輪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眼帶笑意︰“所以,你想從張夫人下手?”
他頓了頓,慢悠悠地補充道︰“想法不錯。但張御史那樣的門第,最重風骨。你若送去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只會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甚至還會惹得一身腥,被參一本結黨營私,意圖賄賂。”
他故意將困難擺在明面上,想看看她要如何應對。
沈青凰卻像是早料到他會這麼說,臉上非但沒有絲毫為難,反而綻開一個神秘的淺笑。
“所以我送的,不是禮物。”
她微微傾身,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那溫熱的呼吸幾乎要拂過裴晏清的耳廓。
“是‘及時雨’。”
三日後,一份包裝雅致的禮盒,被國公府的管事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御史大夫府上。
張府的管家本想按慣例婉拒,可見到國公府的來人,又听明了來意,不由得遲疑了。
來人遞上的拜帖上寫得清清楚楚︰國公府世子妃沈氏,感念夫君大病初愈,四處為夫君祈福調養身子時,偶得一民間古方,對潤肺止咳頗有奇效。聞張府老夫人亦有此困,不敢私藏,特制成膏方奉上,聊表寸心,絕無他意。
這話說得讓人無法拒絕。
管家不敢擅專,連忙將東西並拜帖,一並呈給了夫人王氏。
王氏打開禮盒,只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個精致的白瓷罐,罐身上沒有任何張揚的紋飾,只在蓋頂用淡雅的墨色繪著幾支枇杷葉。
打開罐蓋,一股清甜又帶著淡淡藥香的氣息撲鼻而來。
罐內的膏體色澤晶瑩,呈深琥珀色,一看便知是用了上好的雪梨與枇杷,配以川貝、甘草等數味藥材,文火慢熬了整整十二個時辰,方能熬制而成。
這已是十分用心了。
但更讓王氏動容的,是瓷罐旁,那本用素色錦緞包裹的薄薄冊子。
她展開冊子,入眼的,便是一手清雋秀麗又不失風骨的小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