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語氣輕描淡寫,听不出絲毫波瀾。
“哦,沒什麼。”
“不小心,被蜜蜂蜇了。”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的。
裴晏清卻不是傻子。
蜜蜂?
天底下哪有這麼懂規矩的蜜蜂,蜇人還知道保持間距,力道均勻,連傷口大小都相差無幾?
這分明是針眼。
她拿她自己……練習扎針?
這個認知,讓裴晏清又審視起她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
她不疼嗎?
裴晏清的喉結上下滾動,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後卻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他想拆穿她拙劣的謊言,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拆穿了又如何?
自討沒趣罷了。
裴晏清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索性閉上了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
罷了。
隨她去吧。
反正他這條命,本就是她從閻王手里搶回來的。
她想怎麼折騰,便怎麼折騰好了。
沈青凰見他不再追問,心中也悄然松了口氣。
她確實是拿自己練的手。
事關人命,她不敢有絲毫大意。
在翻閱了裴晏清書房里的醫術孤本後,便用自己做了試驗。
這種事,自然不能讓他知曉。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被一個半吊子大夫治療,怕是會讓他更想死了。
她定下心神,指尖捻著那根細長的金針,目光專注,再無旁騖。
找準穴位,指尖微一用力,金針便穩穩地刺入了他手臂的穴位之中。
不深不淺,分毫不差。
裴晏清只覺得一股微弱的酸麻感,順著經脈緩緩流淌開來,所過之處,竟帶著一絲奇異的暖意,驅散了體內郁結的寒氣。
他有些驚奇地睜開眼,看著沈青凰的側臉。
燭光下,她的神情專注而肅穆。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沈青凰一言不發,落針如飛。
一百零八處大穴,她竟無一處錯漏。
施針完畢,裴晏清只覺得渾身都冒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竟久違地有了一絲輕快之感。
沈青凰收起金針,又探了探他的脈搏,這才微微頷首。
“還好,氣血有所回轉。”
她起身,端來一盆早已備好的熱水,將布巾浸濕,擰干。
然後,極其自然的,伸手就去解他寢衣。
裴晏清瞳孔驟然一縮!
他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涼,腕骨縴細,仿佛一折就斷。
“你做什麼?”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沈青凰被他抓住,動作一頓,抬眸看他,眼神坦蕩得仿佛在看一塊沒有生命的木頭。
“行針後出了虛汗,若不擦干,濕氣入體,今晚便白忙活了。”
她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沒有絲毫女兒家的羞怯與扭捏。
裴晏清看著她清澈見底的眼眸,覺得自己方才的反應,倒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
他緩緩松開了手,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乃國公府世子,自小身邊伺候的丫鬟婆子無數,可還從未有哪個女子,敢這般……
他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
沈青凰卻沒理會他內心的波瀾,三兩下解開了他的衣襟,露出他清瘦卻線條分明的胸膛。
溫熱的布巾覆了上來,帶著恰到好處的力道,在他身上細細擦拭。
裴晏清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
鼻尖縈繞著她身上獨有的、清冷的藥草香,混合著布巾上溫熱的水汽,讓他整個人都有些暈眩。
他忍不住盯著她看。
看她低垂的眼睫,專注的神情……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過于灼熱的視線,沈青凰擦拭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抬起頭,對上他復雜的目光,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下一秒,她竟伸出另一只手,大大方方地在他的胸膛上拍了拍。
那一下,不輕不重,卻讓裴晏清的心跳漏了一拍。
只听她用對待一個極不听話的病人的語氣說道︰
“看什麼看,快躺好。”
她頓了頓,又涼涼地補充了一句。
“還想被我扎針?”
裴晏清整個人都愣住了。
實在是太新奇了!
竟還有人敢這麼命令他!
他非但沒有生氣,心底反而升起了一股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
事實證明,規矩這種東西,只要被打破過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裴晏清這一次的妥協與放任,為沈青凰日後更加肆無忌憚的行為,徹底敞開了大門。
次日清晨,沈青凰端著一碗溫熱的米粥走了進來。
裴晏清靠在床頭,因一夜安眠,氣色好了不少。
他自己伸手接過碗,一勺一勺地喝著,動作斯文優雅,卻也慢得可以。
沈青凰在一旁看了片刻,眉頭又皺了起來。
“太慢了。”
她直接伸手,從他手里把碗和勺子都奪了過來。
在裴晏清錯愕的目光中,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然後自己先嘗了一小口。
“……”
她……她竟然……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嘗完溫度,點了點頭,似乎很是滿意,然後便將那把她剛剛用過的勺子,徑直遞到了他的嘴邊。
沒有絲毫猶豫,動作行雲流水。
“張嘴。”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白玉湯匙,上面還沾著晶瑩的米粒,仿佛還帶著她的溫度與氣息……
這系列在他看來充滿了極致曖昧的親密舉動,在沈青凰的眼中,卻再正常不過。
見他遲遲不張嘴,沈青凰有些不耐煩了。
“要我撬開你的嘴灌進去嗎?”
那熟悉的、毫無感情的威脅又來了。
裴晏清心中百味雜陳,最終,還是認命般的,緩緩張開了嘴。
溫熱的米粥滑入喉中,帶著淡淡的米香,和他從未體驗過的一種異樣滋味。
一下一下,喂得極有耐心,卻也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
裴晏清的心,亂了。
而在沈青凰這般粗暴又細致的調理下,裴晏清的身體,竟真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日日好轉起來。
他開始有了更多的精力,去觀察這個佔據了他所有生活的女人。
他發現,她有許多他不知道的習慣。
她喜歡在午後看書,一看就是一個下午。
他發現,她口味偏重,喜歡吃帶點辣味的菜,對廚房送來的那些精致甜膩的點心,卻總是淺嘗輒止。
他發現,她每晚都會雷打不動地在燈下算賬,遇到難題時,會習慣性地咬著筆桿,縴細的眉毛會緊緊蹙在一起。
而當她想出解決辦法時,又會無意識地用指尖,輕輕敲擊桌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越來越好奇。
這個女人,這個名義上的妻子,她的腦子里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那些醫術、連管家都贊不絕口的商業頭腦、那種面對任何突發狀況都鎮定自若的膽識……
究竟是從何而來?
沈家,那個被繼母和繼妹把持的深宅大院,真的能養出這樣的女兒嗎?
她就像一個巨大的謎團,渾身上下都籠罩著一層濃霧。
而他,不知從何時起,竟有了想要親手撥開這層迷
霧,看清她真實面目的強烈欲望。
京城的另一座宅院里。
沈玉姝縴細的手指,正撫摸著管事剛送來的一匹月白色雲紋細棉布。
指腹下的觸感,帶著一絲她從未體驗過的粗糙與滯澀,讓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蹙起了眉頭。
這算什麼?
這就是她如今能穿得最好的料子?
她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嫁人前的情景。
在沈家,她是眾星捧月的二小姐,庫房里堆滿了江南送來的最新款式的雲錦蜀繡,哪像眼前這塊,色澤暗沉,紋路死板,簡直連她從前身邊大丫鬟的衣料都不如!
丫鬟簇擁,錦衣玉食,那才是她沈玉姝該過的日子!
可如今……
她環顧四周。
屋子里的陳設簡單樸素,一水的硬木家具,雖說擦拭得一塵不染,卻處處透著一股武夫家庭特有的、不解風情的簡陋。
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就那麼三兩個,手腳粗笨,連奉上的茶水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澀味。
陸寒琛……他對她確實是體貼的。
他會將自己碗里最大的一塊肉夾給她,會在天冷時笨拙地為她披上外衣,會在她抱怨時沉默地听著,然後保證以後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可這種體貼,太廉價了。
它彌補不了物質上的匱乏,更填補不了沈玉姝內心那巨大的、因落差而生的空洞。
她想要的,從來就不是這種相濡以沫的貧賤日子!
她重生而來,是為了搶奪沈青凰前世那潑天的富貴與榮光!
可現實,卻狠狠地給了她一記耳光。
這種憋悶的情緒,在一次武將家眷聚會上,達到了頂峰。
那是兵部侍郎王大人家舉辦的賞菊宴,來的都是些武將的夫人。
沈玉姝為此精心準備了許久。
她翻出了自己壓箱底的衣服,又戴上了最名貴的一支珍珠碧玉簪,自以為在這群只知舞刀弄槍的粗鄙婦人中,定能艷壓群芳。
然而她這才知道,武將也是分高低貴賤的!
當她走進那吵嚷的花廳時,迎接她的,是短暫的寂靜,和隨後更為熱烈的、帶著審視與排斥的目光。
那些夫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論的不是詩詞歌賦,不是京城時興的首飾新款,而是自家男人又打了多少斤酒,軍中新發下來的皮甲夠不夠結實,亦或是邊疆的風沙到底有多麼刮人。
沈玉姝精心準備的一肚子風雅,在這里,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她努力擠出一絲得體的微笑,想要融入其中,可那些夫人們對她的話題顯然毫無興趣。
“陸夫人的這身裙子,瞧著倒是精巧,就是……太素了些,怕是不耐髒吧?”一個嗓門頗大的婦人笑著說道,眼神里帶著不加掩飾的打量。
“是啊,咱們這些人家,整日里迎來送往的都是些粗人,穿這麼金貴的衣裳,蹭一下都心疼。”
沈玉姝的臉頰微微發燙。
她能听出,這些人話語里並非全然是惡意,更多的,是一種階層不同帶來的天然隔閡。
她們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她,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沈家嫡女了。
一位官職比陸寒琛稍高的張將軍的夫人。
手腕上戴著一個沉甸甸的金鐲子,說話時自帶著一股子優越感。
她端著茶杯,慢悠悠地走到沈玉姝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