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青凰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情。
她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說。
“可以!”
見她應下,李氏和吳夫人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獰笑。
很快,筆墨紙硯被呈了上來。
貴婦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商討,偶有佳句,便引來一陣低低的贊嘆。
唯有沈青凰那一席,冷冷清清。
她既不提筆,也不凝思,只是靜靜地看著一池碧水,仿佛這滿室的喧囂都與她無關。
“呵,看來是作不出來了。”
“裝模作樣罷了,待會兒看她怎麼下台!”
竊竊私語聲,不大不小,剛好能傳到她的耳中。
一炷香的時間很快過去。
夫人們陸續將自己的詩稿交了上去,由尚書夫人評判。
大多是些詠嘆景物、辭藻華麗的平庸之作,無甚出彩之處。
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青凰身上。
尚書夫人臉上帶著客氣的笑容,問道︰“世子妃,您的詩……”
沈青凰緩緩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念道!
越地蘭亭傳雅風,
群賢畢至少長同。
杯隨曲水流光轉,
筆點春山翠色籠。
俯仰之間萬事變,
醉酣而後一言通。
鵝池墨跡今何覓?
千載清談入夢中。
此詩一出,滿座死寂!
她們譏諷她出身鄙陋,卻不知道她還有何等氣魄和才情……
別說是在場的閨閣婦人,便是放眼整個大周朝的文人墨客,能作出此等驚世絕句的,又有幾人?
吳夫人和李氏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她們像是兩個跳梁小丑,費盡心機搭好了台子,結果卻為對方送上了一場名動京城的絕佳表演!
“好!”
就在眾人還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時,水榭外忽然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贊嘆。
眾人回頭,只見吏部尚書周大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那里,正一臉激動地看著沈青凰,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欣賞與贊嘆!
“夫人有此才情,實乃裴世子之幸,國公府之幸啊!”
蘭亭雅宴上發生的一切,如同一陣風,迅速席卷了整個京城上流圈子。
當這陣風吹回鎮國公府時,裴晏清正坐在書房里,手中捧著一卷古籍,目光卻落在窗外,有些失神。
長風站在一旁,正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地復述著今日宴會上的盛況。
“主子,您是沒瞧見!當時那吳夫人和三夫人,臉都綠了!跟吃了蒼蠅似的!尤其是世子妃念出那首詩的時候,嘖嘖,整個水榭里,連根針掉地上都能听見!”
長風說得眉飛色舞,激動得像是在說自己一般。
“後來尚書大人都親自出來了,對著世子妃那叫一個夸啊!說您有福氣,說國公府有福氣!屬下跟在世子妃身後回來的時候,那些個夫人們看咱們的眼神,都帶著敬畏呢!”
他說了一大通,卻發現自家主子半點反應也無。
裴晏清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仿佛沒听見一般。
長風撓了撓頭,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些。
“主子?”
裴晏清這才緩緩回過神,他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將目光從書卷上移開。
他沒有去看長風,只是低聲問道︰“她……還說了什麼!”
長風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立刻將沈青凰那番擲地有聲的話,一字不差地復述了一遍。
“主子,世子妃說你在她心里永遠是無人能及的第一公子哎!”
長風說完偷偷抬眼,去看裴晏清的表情。
主子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淡漠的樣子,看不出喜怒。
然而,長風卻敏銳地發現,他那雙一向深不見底、宛如寒潭的桃花眼中,此刻,正漾開了一層極淺、卻溫柔的驚人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冬日里最暖的一縷陽光,悄無聲息地融化了眼底的萬年冰霜。
裴晏清的心中,確實翻起了驚濤駭浪。
這麼多年來,他听過無數的同情、惋惜,也見過無數幸災樂禍、鄙夷輕視的嘴臉。
他早已習慣,也早已不在乎。
他的驕傲,尊嚴,早在日復一日的病痛折磨與陰謀算計中,被他自己親手碾碎,深深掩埋。
他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他從未想過,會有那麼一個人。
在他自己都已經放棄的時候,會如此堅定地、強勢地,將他那份殘破不堪的尊嚴,從泥濘里小心翼翼地捧起來,擦拭干淨,然後高高舉起,昭告天下。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裴晏清說不出來。
只覺得那顆早已沉寂如死水的心湖,竟被投下了一顆石子,漾開圈圈漣漪,帶著陌生的、滾燙的溫度。
原來……被人這樣毫無保留地護在身後的感覺,是這樣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享受著她的照顧,享受著她帶來的安寧,甚至……享受著這份被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貪戀。
夜,漸漸深了。
沈青凰處理完府中最後一筆賬目,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眉心。
今日在宴會上耗費了太多心神,此刻只覺得一陣疲憊。
她剛準備起身去歇息,院子里卻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
“世子妃!世子妃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是雲珠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和哭腔。
沈青凰心中猛地一沉,豁然起身,快步沖了出去。
“怎麼了?!”
“世子……世子他……”雲珠嚇得話都說不完整。
“他……他吐血了!”
沈青凰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沖向裴晏清的臥房。
門被猛地推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只見裴晏清半倚在床榻上,臉色慘白如紙,唇角和胸前,是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紅色血跡。
他雙目緊閉,已然陷入了昏迷。
“裴晏清!”
沈青凰沖到床邊,聲音都在發顫。
她伸出手,想要去探他的鼻息,指尖卻抖得不成樣子。
前世今生,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手足無措的恐懼。
“快!快去請太醫!”她厲聲對一旁已經嚇傻的下人吼道。
長風早就已經去了。
很快,長風帶著幾位太醫趕了回來。
太醫們輪番上前診脈,一個個面色凝重,最終都只是搖頭嘆息。
為首的劉太醫躬身道︰“世子妃,請恕我等無能。世子殿下體內積毒已深,早已侵入五髒六腑,如今毒性猛然爆發,您……還是準備後事吧。”
油盡燈枯。
準備後事。
這八個字,像是一道催命符,將沈青凰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擊得粉碎。
很快,整個國公府都被驚動了。
婆母周氏趕來時,一看到兒子那副模樣,當場就哭暈了過去。
二房的王氏和三房的李氏也聞訊趕來,圍在床邊,假惺惺地抹著眼淚。
“哎呀,這可怎麼是好啊!晏清這孩子,怎麼突然就……”
“大嫂,您可要挺住啊!節哀……”
“快,快去準備後事吧,看這情形,怕是……熬不過今晚了。”
她們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刀,扎在沈青凰的耳朵里
府中一片哭聲,王氏和李氏已經開始低聲盤算著喪事的規制,仿佛裴晏清已經是個死人。
混亂之中,沈青凰卻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恐懼被怒火所取代。
原本慌亂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冷,怒吼一聲!
“都給我出去。”
哭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著她。
“我說,所有人都給我出去!”沈青凰猛地提高了音量。
目光掃過王氏和李氏那兩張虛偽的臉。
“我夫君還沒死呢!你們在這里號喪給誰看?”
王氏和李氏被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張了張嘴,卻沒敢反駁。
“長風,把所有人都請出去!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準進來!”
“是!”長風立刻領命,將一眾下人和哭哭啼啼的周氏,連同心懷鬼胎的二房三房,全都請了出去。
房間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只剩下床上昏迷不醒的裴晏清,和沈青凰、長風三人。
沈青凰走到門邊,親手將房門砰的一聲關上,落了鎖。
而後,她轉過身,走到長風面前。
她的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冰。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長風被她看得心頭發毛,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視線,艱難道︰“世子妃,這……這是主子的秘密……”
“秘密?”沈青凰氣笑了,她一把揪住長風的衣襟,將他拽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地問道,“人都快死了!還跟我談什麼秘密?”
長風被她的氣勢所懾,終是扛不住那份壓力,將深藏多年的真相,和盤托出。
“主子……主子他很多年前,就被人暗害下了奇毒枯榮。此毒不會立即斃命,卻會日復一日地蠶食人的生機……主子他……他早就看透了府里的家族傾軋,也看透了朝堂的黑暗,為了保全老夫人,不讓她成為別人攻訐的目標,所以才……才放任自己死亡”
長風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幾乎細不可聞。
沈青凰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她听懂了。
為了保全母親周氏,所以他甘願做一個無用的、隨時會死的病秧子,讓所有人都對他放松警惕。
“放任自己死亡,這是什麼意思?”沈青凰問道!
長風猛地閉上了嘴,垂下頭,沉默不語。
他不能說。
不能說主子早就找到了解毒之法,卻為了那個秘密,甘願放棄。
他不能說出主子真正的秘密。
沈青凰看著他這副默認的樣子,胸中那股怒火猛地竄了上來。
“你的意思就是,”她盯著床上那個生死不知的男人。
聲音顫抖。
“是他自己想死?”
長風猛地抬起頭,然後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世子妃!”他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主子他……他不是想死,他是不得不死!是屬下無能!屬下勸過無數次,可主子心意已決,誰也勸不動!”
這番話,無異于默認了沈青凰的猜測。
一股無名之火,夾雜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怒,從沈青凰的心底竄起。
她見過求生不得的,卻從未見過這般處心積慮求死的!
裴晏清,你好大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