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未及反應,便听見他又極快的、像是為了掩飾什麼一般,補充了兩個字。
“……的衣服。”
“噗嗤——”
站在一旁的雲珠,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
但她一接觸到從鏡子里反射過來的、自家主子那涼颼颼的眼神,立刻死死捂住了嘴,把頭低得快要埋進胸口。
門外的長風,更是夸張地用拳頭抵著嘴,肩膀一聳一聳,忍笑忍的面容扭曲。
他們家主子這輩子夸人的最高境界,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生硬、別扭,還帶著一股子欲蓋彌彰的味道!
沈青凰倒是很快恢復了鎮定,她側過頭,看了眼鏡中的發簪。
碧玉的清透,與水藍的裙衫交相輝映,確實比之前那支單純的銀釵,多了一份沉靜的底蘊和雅致。
“嗯,好像是挺不錯。”她坦然地點點頭,回身看向裴晏清,語氣客氣而疏離。
“謝了。”
裴晏清已經退開兩步,恢復了那副謫仙般的神情,仿佛剛才那個略顯笨拙的替妻子簪發的人不是他。
“不用。”他淡淡地應了一聲。
兩人之間,隔著三步遠的距離,客氣得根本不像一對夫妻。
沈青凰站起身,對著雲珠道︰“時辰不早了,我們走吧。”
“是,世子妃。”
她提步向外走去,與裴晏清擦肩而過。
就在她即將邁出暖閣門檻的那一刻,身後忽然傳來裴晏清清淡的聲音。
“一切小心。”
她腳步一頓,回過頭。
午後的陽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襯得他那張本就蒼白的臉愈發顯得不真實。
沈青凰看著他,忽然,覆著寒霜的鳳眸里,漾開了一絲極淺的笑意。
如春風拂過冰面,瞬間綻放出驚人的光華。
“知道了,夫君。”
她朱唇輕啟,那兩個字,被她說得清晰悅耳,又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親昵。
裴晏清瞳孔驟然一縮。
他手中的書卷,被他下意識攥緊的指節捏出了深深的褶皺。
她好像從未用這種語氣叫過他夫君!
等他回過神來時,門口已經空空如也。
“主子……”長風不知何時溜了進來,摸著下巴,一臉回味無窮的表情,作死般地打趣道,“您別說,世子妃方才回眸一笑,是不是……還挺好看的?”
裴晏清緩緩地轉過頭,一雙深不見底的桃花眼,涼颼颼地掃了過去。
長風臉上的賤笑瞬間僵住,脖子一縮,立馬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老實得像個鵪鶉。
“屬下多嘴!”
裴晏清沒再理他,只是攤開手,看著那本被自己捏得不成樣子的古籍,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心,亂了。
吏部尚書府,蘭亭水榭。
今日的雅宴,果然很盛大。
京中但凡有些頭臉的夫人們,幾乎都到齊了。
一時間,水榭之中,衣香鬢影,珠翠環繞,言笑晏晏,好不熱鬧。
然而,當沈青凰由雲珠扶著,緩步走入水榭時,這滿室的喧囂,卻出現了一瞬間詭異的靜默。
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認識她的,和不認識她的,都听說過她的大名。
沈家那個上不得台面的真千金,沖喜嫁給國公府病秧子世子的倒霉蛋,听說還在府中苛待叔嬸,是個心腸歹毒的克夫之人。
流言蜚語,早已將她塑造成了一個粗鄙、惡毒又可憐的形象。
可眼前這個女子——
她身姿挺拔,步履從容,一身水藍長裙,氣質清冷如月,那張絕色的容顏上,沒有絲毫小家子氣的怯懦與不安,只有一片坦蕩從容的平靜。
她就這麼迎著所有人的目光,仿佛走在自家的後花園里,閑庭信步。
這……這和傳聞中,怎麼差了這麼多?
眾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詫異。
坐在主位旁的二房王氏和三房李氏,在看到沈青凰出現的那一刻,臉色就沉了下來。
她們暗中狠狠地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怨毒。
這個小賤人,竟然真的敢來!
還打扮得如此……勾人!
沈青凰對她們淬了毒的眼神視而不見,徑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坦然入座。
仿佛周圍那些能將人戳出窟窿的目光,都只是拂面的清風。
這份氣度,讓不少原本想看笑話的貴婦,都不由得暗暗點頭。
看來,傳言未必屬實。
李氏見狀,心中愈發焦急。
她悄悄對身旁一位穿著絳紫色衣裙的夫人使了個眼色。
那夫人姓吳,是兵部侍郎的夫人,與李氏素來交好,今日之事,她也是主要的幫手之一。
吳夫人心領神會,故意提高了一點聲音,用一種滿是惋惜的口吻開了口。
“哎呀,說起來,真是許久未曾見過裴世子了。想當年,裴世子文韜武略,騎馬射箭,哪一樣不是拔得頭籌?那風采,至今想起來,都覺得是咱們京城獨一份的。只可惜……”
她故意拉長了語調,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沈青凰。
“如今這身子骨……真是可惜了,可惜了啊!”
這一番話,看似在夸贊裴晏清,實則字字誅心!
剎那間,水榭內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齊刷刷地聚焦在了沈青凰的身上。
這次,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同情與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李氏見火候到了,立刻假惺惺地端起一副長輩的姿態,柔聲安慰道︰“青凰啊,你也別太傷心了。吳夫人也是心直口快,沒什麼惡意的。世子他……吉人自有天相,會好起來的。”
雲珠站在沈青凰身後,氣得臉都白了。
然而沈青凰,卻連眉梢都未曾動一下。
她慢條斯理地,將手中的茶杯輕輕放回桌上。
然後,抬起頭看向吳夫人和李氏,微微一笑。
那笑容,清淺溫和,卻不見半分淒楚。
“三嬸,您說什麼呢?”
“夫君縱使疾病纏身,那也是我朝親封的國公府世子,更是聖上親口夸贊過的棟梁之才。”
“況且,”她話鋒一轉,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刺向那位吳夫人。
“他的病,也並非什麼不治之癥,更不是要命的病。夫君只是體弱,不是死了!吳夫人張口閉口就是可惜,不知您在可惜什麼?”
“他身為世子的風光,是多少京城汲汲營營的公子們,一輩子都鑽營不到的高度!他胸中的丘壑,更是爾等之流永遠無法窺見的萬丈深淵!”
“在我沈青凰心中,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我的夫君裴晏清,永遠都是這京城之中,無人能及、也無人可比的,第一公子!”
一番話,擲地有聲!
哪里有半分自怨自艾,傷心欲絕?
分明就是正氣凜然,是對自己夫君最高調、最不容置喙的維護!
她不僅反駁更是將裴晏清的地位捧到了一個極高的高度,順帶將那些想看笑話的人,連同她們的夫君、兒子,全都貶低進了泥里!
滿座嘩然!
吳夫人和李氏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青一陣,白一陣,像是被人當眾狠狠甩了十幾個耳光,火辣辣地疼!
她們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看似柔弱的沈青凰,嘴里竟能吐出如此鋒利如刀的言語!
水榭之中,鴉雀無聲。
沈青凰端坐于席間淡定的不行!
但這一池春水,卻被她徹底攪亂了。
水榭之中。
三房的李氏更是氣得渾身發抖,捏著茶杯的指節都泛了白。
她本想借吳夫人的口,給沈青凰一個下馬威,讓她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誰知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這個賤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伶牙俐齒了!
“你……你放肆!”吳夫人終于憋出一句話來,指著沈青凰的手都在抖。
“你不過一個沖喜的世子妃,竟敢在此大放厥詞,侮辱朝廷命官家眷!”
沈青凰緩緩抬眸,目光冷冽如冰,直直射向她。
“我放肆?”她輕笑一聲,笑意卻未達眼底。
“吳夫人當眾非議我夫君的身體,言語間滿是詛咒之意,這便不是放肆了?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維護夫君尊嚴,怎麼就成了侮辱?”
她頓了頓,聲音清越堅定,響徹整個水榭。
“還是說,在吳夫人看來,我夫君國公府世子的尊嚴,竟是任由爾等隨意踐踏的?”
“你!”吳夫人被她問得節節敗退,一張老臉憋得通紅。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一個溫和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今日是雅宴,以文會友,何必為了些許口舌之爭,傷了和氣。”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吏部尚書夫人周氏,正端著茶杯,一臉無奈地打著圓場。
李氏見狀,眼珠一轉,立刻計上心來。
她知道沈青凰出身鄉野,定然不通文墨,便立刻順著台階下,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尚書夫人說的是。既然是雅宴,不如我們便賽詩一首,也算助助興,如何?”
她這話一出,吳夫人立刻領會,連忙附和︰“這個主意好!就以這蘭亭為題,風字為韻,大家各展才情,豈不美哉?”
在場的貴婦們,大多出身名門,自幼飽讀詩書,作詩雖不比男子,卻也是必修的才藝。
這個提議,瞬間將矛頭再次對準了沈青凰。
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不懷好意的審視,落在了她的身上。
一個鄉下長大的野丫頭,斗嘴或許厲害,但作詩這種風雅事,她懂嗎?
今日,非要讓她當眾出丑不可!
雲珠站在沈青凰身後,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
她家世子妃雖然聰慧,可從未听說過會作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