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崗子背陰處。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光禿禿的樹梢,發出嗚嗚的怪響。
林子里特有的松針混合著腐葉的味道鑽進鼻孔,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一種莫名的陰森。
不遠處斷斷續續傳來幾聲悠長的狼嚎。
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伴隨著幾聲夜鳥淒厲的“咕咕”聲,更添幾分鬼氣森森。
賈老虔婆那點靠著撒潑積攢的硬氣,早被這深山里的寒風和 人的獸吼嚇得無影無蹤。
整個人縮在一棵半枯的老松樹後面簌簌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她身上的破棉襖根本擋不住這刺骨的冷風,感覺骨頭縫里都透著涼氣。
李紅梅也沒好到哪里去。
一張俏臉煞白,嘴唇凍得發紫,驚恐地挨著她娘,抖得幾乎站不住。
母女倆之前全憑一股“找回兒子/哥哥”的怨氣和沖動硬撐到這兒。
可一旦真面對這莽莽蒼蒼,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山,才發現自己這點膽氣是多麼可笑。
別說翻越遠處那道像黑色脊梁骨一樣,橫亙在眼前的山梁了。
連靠近山腳的勇氣,都被那接連不斷的狼嚎聲嚇得半點不剩。
“娘……”
李紅梅牙齒打著顫,聲音帶著哭腔和深深的恐懼。
“听著聲……狼好像離得不遠……就在那邊山溝里……咱們……咱們還是先回去吧?”
“再往里闖,別我哥沒找著,咱倆也……也把命搭進去了啊!”
“真遇上狼群,咱倆……咱倆連給狼塞牙縫都不夠!”
她緊緊抓住母親的胳膊,指甲隔著棉襖都掐得人生疼。
賈老虔婆何嘗不怕?
那狼嚎聲听得她心膽俱裂。
這會兒她腦子里又冒出林業隊三個字。
可下一刻,陳冬河那張冷冰冰帶著嘲諷的臉又蹦了出來。
還有陳家屯那些老娘們凶狠的模樣。
“小畜生!王八犢子!”
賈老虔婆凍僵的嘴唇蠕動著,咬牙切齒地咒罵︰
“要是你肯幫忙,那兔崽子的本事那麼大,肯定能找到人!冬河啊冬河……”
她突然卡殼了,腦子里模模糊糊像是想起了什麼,嘴里無意識地念叨著這個名字。
“對,姓陳的那小子,他也在林業隊干活!他還是這片山的守山人哪!”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混亂的思緒。
她那雙渾濁的眼楮猛地瞪圓了,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更是一把殺人的刀。
“對對對!守山人!”
她像頭餓狼一樣低吼起來,聲音因為激動和寒冷而扭曲。
“守山人!現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人在山里丟了,他不但不管不幫,還辱罵受害者家屬!還縱容村里人打我們!”
一個惡毒的念頭閃電般掠過腦海。
那張又青又紫、布滿血痕的老臉瞬間扭曲起來,帶著一種刻毒的興奮。
眼楮在黑暗中閃著怨毒的光。
“走!咱們現在就下山!去林業隊!告他去!老娘我這一次非得把他的工作都給他鬧丟了,把他名聲也徹底搞臭!”
賈老虔婆深陷的眼窩里,渾濁的眼珠燒得通紅,死死釘在面前的空氣,仿佛陳冬河就站在那里。
她渾身浸透毒汁般的憎恨,怨毒濃得幾乎要從干癟的嘴角滲出來,滴落在油亮破絮的棉襖襟子上。
在她那被吝嗇貪婪腌透的心里,陳冬河不肯在兒子出事時伸手,就是掐斷她兒子活路的生死仇人。
至于兒子們壞規矩偷鑽別人地盤找死?
她自動忽略了。
惡毒的念頭在她漿糊般的腦子里瘋轉,渾濁眼珠滴溜溜轉向縮著肩膀的女兒李紅梅。
那張刻薄老臉硬擠出令人脊背發涼的算計笑容,還帶著點哄騙的誘餌味兒。
李紅梅被老娘 人的眼神一盯,心頭猛沉,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汗毛倒豎。
她太清楚自家老娘的手段了。
這壞水必定濺到自己身上。
指不定要她去干下三濫的勾當。
賈老虔婆才不管女兒哆嗦,激動得嘴唇直抖︰
“紅梅,你去勾搭陳冬河!你模樣不差,咱李家村誰不知道你是朵花?”
“他一個窮守山的,打一輩子光棍的命,見了你能把持得住?”
想起白天陳家那媳婦,她心頭嫉妒翻涌,枯樹皮般的手鐵鉗般攥住李紅梅的胳膊,指甲嵌進舊棉襖袖管。
“到時候,咱們當場抓住他耍流氓!搞臭他的工作,讓他名聲掃地,滾出陳家屯,再告他流氓罪!”
“非叫他在十里八村變成過街老鼠,一輩子翻不了身!這主意咋樣?多好!多周全!”
她唾沫橫飛,仿佛已看到陳冬河身敗名裂。
李紅梅下意識想搖頭。
她心里明鏡似的。
陳冬河不是見了女人走不動道的二愣子。
他那眼神帶著股讓人心慌的狠勁。
自己若是沾上了他,回頭指不定是啥下場。
可一抬頭,對上親娘眼中那催命符般的寒光,她把涌到嘴邊的拒絕硬吞了回去,噎得胸口發悶。
她想起前些年隊上頂撞老娘的女知青,被堵門口罵了三天三夜,活活跳了河。
她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抖得不成調︰
“娘……你說得對……真是天大的好主意。拿住他把柄,以後他還不得乖乖听話?打的野味,不得先孝敬咱家?”
“敢不給,咱就去告!流氓罪可是要吃槍子的!”
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她說著昧良心的話。
此刻說半個不字,等著她的就是耳刮子和無盡磋磨。
家里重男輕女那一套,她早受夠了。
那點雪花膏、花布衣裳,都是從牙縫省出來討好娘的。
早知今日……
當初收李二狗那昧心錢干什麼?
世上,沒有後悔藥。
不遠處的樹叢後,陳冬河像塊冰冷的石頭,屏息听著這對母女的毒計,嘴角勾起冰碴子似的嘲諷。
尤其看她們裹緊破襖子轉身往回走,那嘲諷更深,刻進了石頭縫。
白天林子里那聲短暫淒厲的慘叫,此刻異常清晰。
當時他以為是莽撞山客摔了跤,聲音消失便沒深究。
現在看來,慘叫的,多半是李紅梅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總想鑽空子的混賬哥哥。
他們定是又惦記上陳家屯後山的物產,從李家村偷偷摸上山,出事地點卻是緊鄰陳家屯守山範圍的山林。
鑽林子打獵,竟不跟他這守山人打招呼,山規當了擦屁股紙。
他本打算繞過這對礙眼母女,去尋那聲慘叫的位置。
時間不久,尸骨應還在。
收斂了帶回去,也算盡了守山人本分,對公家有個交代。
權當打掃自家山門前的髒東西。
至于保護不力的責任?
陳冬河心中冷笑。
他們偷偷摸摸從他陳家屯後山進山,生死安危,與他何干?!
是李家沒按老輩規矩求援,沒盡告知義務,連根煙都沒遞過,連聲“冬河兄弟”都沒叫,死了活該!
林業隊若問起,他理由硬氣。
事後是他陳冬河第一個進山尋人,找回尸骨。
天大的道理也挑不出錯,只會顯得李家無情無理。
何況,屯里人都看見老婆子下午在屯口嚎喪耽誤事兒了。
然而,賈老虔婆那破鑼刮鍋底的聲音再次刺破山林寂靜,讓他釘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