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的哭聲頓住。
她斟酌話語,開口道︰“當時情形混亂至極,我為了活命,情急之下抄起身邊燈盞,後面,後面便如貴人所見,等我回神,那人就已經死在我面前了……”
頭頂人道︰“話語不誠。”
他向前邁出一步,衣袍的一角從朝露手中滑開,接著她的肩膀一痛。
那盤問她的將士,從後將她束縛住,死死按在地上。
“明日我會將你交給官府。你既無罪,等府衙調查,真相大白,便不會讓你蒙受冤屈。”
朝露回頭︰“大人,不行,對方勢大欺人……”
“那人便是勢大,也得講究王法!普天之下,天子律令,豈有不從的道理?你若清白,府衙定會還你公道!”
“此事到此為止,明早我就將你押送官府。”
一錘定音,不容辯駁。
軍官目光如刃,似警告,似威懾。
殿內升起柴火,“ 啪”燃燒聲幽寂。
夜已過子時,朝露獨自坐在角落,脊背緊貼著冰涼牆壁,仍在回想那兵士的話。
將士們闢出一處干淨地方讓那貴人歇息,有為貴人上藥的,有值夜巡邏的,輪流把守殿門。
而她面上與衣袍上還附著一層惡臭鮮血,凝得她如一只僵硬泥塑。
朝露擦了擦臉上泥土,冷笑一聲,方才擦拭眼楮,是為露出自己的眼楮,好叫自己哭的樣子更動人些。
可那人從始至終沒看自己一眼。
金尊玉貴的權貴,出行在外皆有數人侍奉,他腰間懸掛的玉佩,足以頂得上她一家人數年的用度,這是與她來自不同世界的男子。
不光是他,連他的手下也是一樣的冷血。果然是在西北地界上,听命于賀蘭翊的人,行事風格都是同樣的冷酷專斷。
朝露抬起頭,大殿中供奉的那一尊佛祖神像,結跏趺坐于須彌座,面容豐潤,肅穆慈祥。
神佛真的會憐憫世人嗎?
那為何會讓她在血泊泥沼中苦苦掙扎,自十五歲後的每一日都活在深淵中?
她不會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上天。
他們如虎狼攔路,絲毫不憐惜自己,那她就只能靠自己來搏出一條路……
她听到那群軍官似乎在討論貴人傷勢,似乎需要止血的紗布。
她驟然出聲,眾人皆回過頭來。
“民女听軍爺們說,要尋干淨紗布?民女知道殿里收著些……”
眾人目光落在她身上,相互對視一眼,似乎商議了許久,才有人開口︰“你知道哪里有?”
“是,這兒以前有工匠修廟,但修到一半就中斷了,工匠雕鑿壁畫和佛像時常受傷,所以殿內備有紗布和藥膏。”
朝露頭始終垂得低低的,感受頭頂投來深沉目光。
“你對這處寺廟很熟悉?”
“民女先前負責給工匠們送飯食,看過工匠們做工干活,略知一二,若軍爺不嫌棄,民女去取來?”
話音落下,佛殿內陷入一片死寂。
是了,她一個不知來歷的人,提出去取紗布藥膏,那些人如何會放心用?
尤其是剛剛經歷過她接近貴人的一幕。
但他們急需干淨的紗布。
朝露賭的便是這個,她一下站起身來,這個動作一出,在場將士神色驟變,手按上刀柄。
她朝不遠處櫃子走去,身前如有實質的目光幾乎要在她布衣上灼出洞來,可那些將士終究沒有動作。
她從櫃子中取出藥罐紗布,遞給最近的軍官。
軍官接過,指節在棉布上捻過兩遍,檢查後留下紗布,卻將藥瓶隨手扔向一側,揮了揮手讓她回去。
從始至終沒有多說一句,依舊滿是防備。
朝露蹣跚腳步,慢慢回到角落里坐下,然而掌心中比起方才已多了兩只小罐子,是她從架子上拿紗布時順來的。
其中一瓶是獸膠粉末。
獸膠取獸類的皮肉骨骼熬制制成,是阿耶畫壁畫時調制顏料用的一味膠物,可增加顏料附著性。
可獸膠留有獸類的鮮香,附近山上盤踞的毒蛇,時常會循腥味而來。
從前阿耶修繕寺廟與壁畫,少不得要用上魚膠,得時時提防不知何處爬來的毒蟒作亂,她曾日夜為此擔憂。
今夜這些凶物,卻會成為她逃生的轉機。
她要用獸膠引來毒蛇。
她從貴人身邊回來時,走得極慢,已經悄悄將獸膠粉灑了一路。
少女抬起沾滿血污的面頰,像只蠢蠢欲動的獸,觀察著遠處。
那里柴火燒得亮堂,一簇一簇火光搖曳,模糊了貴人的身形容貌。
他身邊圍繞數個侍衛,為他侍藥,等上好藥後,眾人依次離開去往外間巡邏,只留有那最為肅穆的軍官,單獨護衛在身旁,不允許人近身。
絕好的時機——
她悄悄扭開罐頭,將獸膠粉灑在牆角缺口處,而後不動聲色地退開一點距離,又小心揭開另一只罐子,倒出雄黃粉顏料,在身周撒出個半圓。
毒蛇懼怕雄黃氣息,如此它們從牆角進來,便會下意識避開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