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著,江風卷著吵鬧聲撞進陳林耳朵。風里混著江水的腥氣,還有隱約的汗味,以及遠處船帆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這吵鬧聲真刺耳——有帶著咖喱味的英語,嘰里呱啦像嘴里含著石子;還有本地吳語,急得變了調。
陳林皺緊眉,只想繞開,可麻煩偏要往他身上撞。
他加快腳步,江堤上的景象撞進眼里︰幾個裹著頭巾的印度僕從兵,正對著一個華工拳打腳踢。
軍靴跺在泥地上“咚咚”響,拳頭落在肉上的悶響讓人牙酸。
周圍的華工都縮著脖子,離得遠遠的,眼神躲閃著不敢多看。
有人攥緊了手里的錘子,指節發白,可終究只是低下頭,喉嚨里滾出幾聲壓抑的嘆息。
被打的華工蜷在地上,嘴角淌著血沫,雙手死死護住頭,後背被踢得拱成蝦米。
“別打了…饒了我吧…”他的聲音斷斷續續,混著咳嗽聲。
“該死的賤民!”一個高個子印度兵啐了口,軍靴碾過華工的手背,“敢對神牛抽鞭子?重活本就該你們這些賤民干!”
華工懵了,他根本听不懂這些洋軍爺說的啥。
他就是個趕牛的,農閑時牽自家水牛來工地拉輥子壓路,明明沒惹誰,這群大胡子突然就沖上來動手。
血從這個華工的嘴角滴在泥里,暈開一小片暗紅。
陳林的眉頭擰成疙瘩。
幾個低種姓的阿三,竟然敢喊華人為賤民?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撥開圍觀的人,剛要上前,一只粗糙的手拉住了他。
“小少爺,別去!”拉他的老漢皺紋里堆著擔憂,聲音發顫,“洋大人動真火了,會出人命的!”
“大爺,我是新來的通譯,讓我去跟他們說理。”
陳林輕輕掙開他的手,語氣盡量平穩,“我去解釋,說清楚就好了。”
他心里有數,這幾個是僕從兵,不是正經英吉利士兵,沒那麼難纏。
“停下!都給我停下!”他開口,純正的倫敦腔像冰塊砸進嘈雜里。
這聲音就像是對阿三哥有血脈壓制一般。
那幾個印度兵果然停了手,警惕地扭頭。
沒見著人時,他們還帶著幾分忌憚,可看清對方只是個半大的華人孩子,頓時炸了毛。
“嘿,黃皮小子,你找死?”裹著紅頭巾的僕從兵上前一步,鼻孔朝天,語氣里滿是嘲諷。
陳林攤開手,神色淡定︰“我沒惡意。只是你們為何打他?”他掃過地上的華工,“領事大人最看重工期,把工人嚇跑了,耽誤了活計,你們擔待得起?”
這話一出,幾個印度兵的臉色果然沉了沉,眼神里閃過一絲猶豫。
“怕什麼?”一個黑圓臉的突然笑了,拍著同伴的肩膀,語氣帶著施舍般的嘲諷,“打死這個,還有大把賤民來干活。這里給的工錢,夠他們養活全家了。”
“就算這樣,無故毆打華工也違背了大英帝國的法律。”陳林寸步不讓,聲音冷了幾分。
幾個印度兵對視一眼,顯然沒耐心了。
兩人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陳林的胳膊,粗糙的大手擰得他骨頭生疼。繩子“唰唰”纏上來,反綁住他的手腕。
“大英帝國的法律,輪得到你這賤民說三道四?”紅頭巾啐了口,故意湊近,一口臭氣噴在陳林臉上,“我現在宣布,你被捕了。”
陳林眉頭猛地一沉。
他真沒料到這些僕從兵如此蠻橫。
他們跟著英軍在大清地面上作威作福久了,早把自己當戰勝者,哪會把華人放在眼里?
哪怕他說著流利英語,也壓不住這份骨子里的傲慢。
“放開我!我是顛地洋行的通譯!”陳林掙了掙,繩子勒得手腕生疼。
“哈哈,嘴上沒長毛的小子,也敢冒充通譯?”黑圓臉笑得更歡了,伸手拍了拍陳林的臉,“撒謊也不編個像樣的!”
周圍的華工們剛燃起的希望,又滅了。
他們看著被綁的陳林,眼神里只剩絕望。
有人輕輕嘆了口氣︰“唉,這小兄弟也是好心…可惜了…”那個之前拉陳林的老漢,背過身抹了把臉。
“胡三這下怕是真沒救了…”有人小聲嘀咕,聲音里帶著哭腔。
在他們眼里,被洋人盯上的人,哪還有活路?
幾個印度兵押著陳林和那個叫胡三的華工,往軍營的方向走。
軍靴踩在碎石路上“ 嗒”響,像敲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與此同時,上海縣城東門外,露水還沒干透的石板路上,一聲女人的尖叫突然劃破清晨的寧靜。
聲音尖利得像指甲刮過玻璃,驚飛了枝頭的麻雀。
劉威死了。
死在那間小院的牆角,胸口的血洞已經結了黑痂,一雙眼楮瞪得溜圓,像死魚似的盯著屋頂。
手背上的皮肉爛成焦炭,露出的骨頭黑 的,看著讓人頭皮發麻。
他的相好,那個半老徐娘,剛從里屋出來就撞見這景象。
她昨晚睡得沉,只記得擺酒菜時突然頭暈,再醒來天已亮。
此刻她癱在地上,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發不出完整的話。
縣衙的人來得快。畢竟死的是快手班頭,捕頭鐵良帶著仵作冉小六,還有幾個捕快,很快就封了現場。
那女人被兩個衙役架到一旁,渾身抖得像篩糠,嘴里反復念叨︰“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鐵良蹲下身,目光掃過現場。
屋里桌椅整齊,沒翻倒的痕跡,不像有過打斗。他捻著下巴的短須,眉頭擰成個疙瘩。
“小六子,仔細看看。”他開口,聲音低沉。
冉小六蹲在劉威尸體旁,戴著薄手套的手指輕輕踫了踫傷口邊緣,又翻了翻死者的眼皮。
“鐵捕頭你看,”他指著胸口的傷口,“凶器應該是錐狀物,直插心髒,可是這傷口邊緣為何被刮掉一塊肉?”
鐵良湊近看了看,點了點頭︰“你釣過魚吧?像不像魚鉤勾住魚的樣子?”
冉小六眼楮一亮︰“您是說,凶器帶倒鉤?”他又指向劉威的手,“可這手上的傷…看著不像刀傷箭傷。”
“我听說過一種叫化腐散的東西,”鐵良站起身,踱了兩步,眉頭皺得更緊,“以前以為是說書先生瞎編,現在看來…怕是真有這東西。”
他眼神沉了沉,“這案子怕是跟江湖幫派脫不了干系,有些幫派就愛用這種陰毒武器。”
話音落,他已經有了方向︰“先查劉威最近跟誰結了仇,辦了什麼事。把他經手的案子都翻出來。”捕快們應聲,開始在屋里屋外仔細搜查。
院牆外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踮著腳往里瞅,議論聲嗡嗡的。劉麗川混在人群里,心一直懸著。
他是來找妹妹劉麗華的。
前兩天跟人閑聊,提了城東有大煙館,沒成想被妹妹听了去。
他們在廣州見過虎門銷煙,知道鴉片的禍害,小刀會成立本就是為了除害。妹妹性子烈,留了封信就溜來縣城,說要去燒煙館。
他昨晚忙完活回家,見了信差點急瘋,連夜就趕了過來。
一到城東就听說死人了,心提到了嗓子眼,趕緊擠過來查看。
听到里面說死的是縣衙的劉威,劉麗川緊繃的肩膀突然松了松。
這劉威是個惡吏,欺男霸女,還總敲詐他們這些外地人,死了活該。
他早想除掉這禍害,沒想到有人先動手了。要是能見到那位義士,他非得敬杯酒不可。
另一邊,顛地洋行的大門外,詹姆斯正焦躁地踱著步。皮鞋踩在門前的石板路上,發出“ ”的聲響,揚起的塵土沾在褲腳上。
“這臭小子怎麼還不來?”他抬手看了看懷表,眉頭擰得能夾死蚊子。約定的時間早過了,連個人影都沒見著。
“老黃!”他沖院里喊了一聲,聲音帶著火氣。
正在清點貨物的老黃趕緊應著,跟身邊的伙計交代兩句,一路小跑過來,弓著腰賠笑︰“詹姆斯先生,您叫我?”
“去那小子家!”詹姆斯沒好氣地指了指南邊,“我要去拆了他的破茅屋!”
老黃知道他是氣話,笑著勸︰“先生您別急,說不定路上耽擱了。這孩子看著實誠,不會無故不來的。”
他跟了詹姆斯幾年,知道這洋人看著凶,其實是洋行里對華人最溫和的一個。
詹姆斯是愛爾蘭人,不是英格蘭本土的。
他從小在英格蘭商船上當水手,風里來浪里去,後來被顛地先生看中,才一路跟著做了管事。
在等級森嚴的英商圈子里,他自己也受過不少白眼,對底層的掙扎更能共情些。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望著塵土飛揚的路盡頭,心里隱隱有些不安。這小子不會真出什麼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