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怕是真的要變了天了。
這個念頭就如同那靜水深處,悄無聲息冒出來的一個水泡,骨碌碌地,就浮上了孫傳庭的心頭。
可這念頭剛一冒尖,他自己又在心里狠狠地搖了搖頭,把它給摁了下去。
不對!
不是將要變,是早就變了!
自打陛下登基以來,這大明的天,便不再是原來的那片天了!
如今這天下,哪里還有什麼旁的天?
只有御座上坐著的這一片!
這大明朝,又哪里還有什麼別的日頭?
也只有眼前這位心思深如海的年輕天子,這獨一份兒的太陽!
他那光芒既能叫萬物生長,也能將那見不得光的陰私腌 ,都給曬成飛灰。
什麼祖宗留下來的成法,什麼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都成了老黃歷了。
如今,是新朝,是只屬于皇帝一個人的新朝!
孫傳庭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只覺得那憋在胸口多日的郁結之氣,也仿佛跟著散了些許。
他眼角的余光,不經意地瞥向那跪伏在御案前頭的人——洪承疇。
只見他雙手捧著那卷明黃色的綾子,一雙眼珠子都快要黏到上頭去了,那神情竟是如痴如醉,仿佛捧著的不是什麼卷宗,而是那能讓人白日飛升的仙丹。
看著洪承疇這般模樣,孫傳庭的心里第一次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想當初在陝西,這洪承疇不過是自己手底下的一個屬官。
人是有些才干,可總覺得他身上少了些讀書人該有的硬骨頭,多了幾分官場上迎來送往的油滑氣。
可如今再看,竟是自己看走了眼,看走了天大的眼!
他這副看似一味奉承討好的奴才相底下藏著的,竟是對這世道人心最精準不過的洞察!
洪承疇總能搶在所有人前頭摸到聖心獨運的脈絡,將事情辦得妥帖,辦得讓陛下龍心大悅。
更難得的是,他不是光會說漂亮話,他還真就能拿出實打實的功績來,堵住那悠悠之口!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孫傳庭在心里頭默默地念叨著這句話,這還是頭一回,他把這句話用在了洪承疇的身上。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追隨陛下的步子到底是慢了。
不是慢了一步兩步,是慢了太多了。
自己的腦子里還裝著太多往日如何的舊框框,遇事總是瞻前顧後,思慮太多。
以至于在天子這等摧枯拉朽,石破天驚的變革跟前,竟顯得如此的遲鈍笨拙。
就在孫傳庭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之際,御座之上,皇帝那清冷中又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將所有人的心神,都重新拉回到了那卷足以改換天地的宏圖之上。
“那些個士紳為何能在一個地方作威作福,被小民們在背地里稱一聲土皇帝?究其根子,便在于他們手里死死地攥著三樣東西︰收租子的權力,收稅的權力,還有斷案子的權力。
這三樣,就像那麻花一樣擰在一塊兒,讓他們既是地方上的財神爺,又是能定人生死的活閻王。小民們見了他們,畏之如虎;連官府衙門,都得敬他們三分。”
朱由檢說到此處,略頓了頓,那目光便如出鞘的利劍,掃過洪承疇那已經滲出細密汗珠的額頭。
“朕的‘皇權下縣’,便是要將這三樣東西從他們手里一樣一樣地給它剝下來,全都收歸到朝廷,收歸到朕的手里來!”
皇帝每一個字都說得極慢,可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小錘子敲打在金石上發出的鏗鏘之音,仿佛不是在說話,而是在用一把無形的刻刀,將這新的法度一筆一劃深深地刻進了這暖閣的空氣里。
“頭一樣,便是這稅權!此乃國之血脈,一絲一毫,也容不得旁人伸手!朕已經著畢自嚴和田爾耕籌備一個新衙門——大明皇家稅務總局!”
洪承疇手捧著那卷宗,看到此處,只覺得那一排排陛下親筆寫下的凌厲小字,都活了過來,變成了一柄柄閃著金光的利刃,看得他眼花繚亂。
“此總局,由京師朝廷直接管著,朕親自來領這個頭。底下分省、府、縣,設三級稅務司。每一級的官員都由他的上一級來委派,他們吃的俸祿都從朕的內帑里頭出專款,不經過戶部更不用看地方上的臉色。他們只對朕,對上頭的稅務衙門負責!”
“他們的差事也簡單,就一件︰便是拿著朕這次在江南清丈田畝後新修的《魚鱗圖冊》,還有新頒布的商稅法,挨家挨戶地,直接向那些該納稅的人家,把他們該交的錢糧,給朕收上來!不管是田賦,還是商稅,一文錢也不能少!”
皇帝的聲音帶上了凜冽的殺氣︰“至于那些個舊日里常見的,什麼‘詭寄’、‘投獻’的鬼花樣,朕也給他們備下了一份大禮。
只要一經發現,錦衣衛的緹騎須臾便至!那犯事兒的士紳,還有那投獻的戶主,家產全都給朕抄了入官。士紳本人也不用審了,直接打包送去三千里外的煙瘴之地,叫他一輩子也別想再回來!”
“至于那些個稅務官,但凡有敢收了黑心錢,跟地方上勾勾搭搭,欺上瞞下,蒙蔽朕的,”朱由檢冷笑一聲,那笑聲讓洪承疇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一體同罪!”
朱由檢話鋒一轉,又帶上了幾分循循善誘的味兒︰“當然,有罰也得有賞。朕會傳旨天下,但凡有能人義士,肯出來舉發這等偷稅漏稅的行徑,只要查實了,朕不但保他身家性命周全,不受報復,更會將追繳回來的贓款拿出兩成來,當場兌付給他做賞錢!絕無半點折扣!”
兩成!
洪承疇在心里頭飛快地撥拉了一下算盤珠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江南這些大戶家里頭藏著掖著的田地,動輒就是幾千上萬畝,那偷漏的稅款得是多大一筆銀子?
要是能得個兩成,那豈不是能讓一個窮得叮當響的泥腿子,一夜之間就變成富家翁?
正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此令一出,那些士紳豪強們怕是連自家管賬的先生,使喚的下人,都得日防夜防,睡覺都得睜著一只眼了!
這一招,忒狠了!
朱由檢瞧著洪承疇臉上那變幻莫測的神情,心中已然有數,便繼續說道︰“這第二樣,便是斷案子的權。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話說得不錯。可是在朕的天下,便只能有國法!朕要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老話,不再是那說書先生嘴里頭的空談!”
“朕要在各省都設一個‘大理寺分院’,品級與那布政使司平起平坐。再在各府,設一個‘巡回法庭’。里頭的法官都由朕挑那些個精通《大明律》的干吏去當。他們也不常駐一地,就定期地在各縣之間巡回,專門審理那些個縣衙門里積壓著,或是牽涉到地方豪強,縣太爺不敢審,不願審的大案要案!”
“至于村子里頭的公所,他們能管的,也就是鄰里之間拌個嘴,或是為個田埂地界吵吵架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凡是涉及到分家產、定婚嫁、傷了人命的案子,那都得第一時間報到縣里的法司衙門備案,由官府來審!”
“這麼一來,便等于是把那些個宗族祠堂里頭私設公堂的權,給它連根拔了。日後若是再有哪個老東西,敢仗著自己是族長在祠堂里頭擺開陣勢,動用私刑,搬出那套狗屁不通的‘族規’來處置族人,”橫笛冷哼一聲,“直接按‘謀逆’論處!”
“謀逆”!
洪承疇只覺得混雜著狂喜與戰栗的顫抖從腳跟“噌”的一下就直沖上了天靈蓋,讓他幾乎要忍不住當場拍案叫絕,大呼“聖明”!
謀逆啊!
這可是要三族族譜自動補全的滔天大罪!
皇帝竟是將這“族規大過國法”的行徑直接給定了這麼個罪名!
這一手簡直是神來之筆,釜底抽薪,狠到了極處!
這道旨意一旦頒行天下,那些平日里在宗族里頭說一不二,視族人生死如草芥的老族長們,誰還敢再擺他那族長的譜兒?
誰還敢在祠堂里,對著犯了錯的族人頤指氣使地吼上一嗓子“族規論處”?
怕是借他一百個豹子膽,他也不敢了!
“至于這第三樣,”皇帝的目光變得愈發銳利,仿佛能穿透這暖閣的牆壁,看到那萬里江山每一寸的土地,“便是刀把子!朕的天下,一切能傷人的家伙,都必須牢牢地攥在朕一個人的手里!”
“要嚴令取締天下所有私家蓄養的鄉勇、團練、護院!凡是有血性,願為國出力的好男兒,只有一條正道可走——那便是來投朕的新軍!
只要能過了朕定下的那些個操練考驗,便能穿上軍服,吃上皇糧,月月領到足額的餉銀!跟著朕,為國征戰,建功立業,封妻蔭子,這才是英雄好漢該走的路!”
“若有那不听號令,還敢在家里頭偷偷養著打手,私藏盔甲兵器的,也一概以謀反論處!這事也不用經過地方官府了,由錦衣衛,還有那新設的監察司一體操辦。這些案子,朕同樣鼓勵天下人舉發,只要屬實,朕不僅替他瞞得嚴嚴實實,也一樣有重賞!”
洪承疇听到此處,只覺得渾身上下的血,都像是開了鍋一般,咕嘟咕嘟地沸騰起來。
他強壓下心頭的狂跳,可那腦子,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地轉動起來。
天子的這番設計,環環相扣,已然是天羅地網,可他總覺得,似乎還可以在這網上再添幾根絲,讓它織得更密,收得更緊!
洪承疇忽然一抬頭,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謙恭的眼楮里,此刻竟是閃爍著近乎狂熱的光。
他對著皇帝朗聲道︰“陛下!臣斗膽,于陛下這驚天動地的三策之外,尚有兩點淺見,或可為陛下新政添磚加瓦,以為羽翼!”
朱由檢“哦?”了一聲,臉上露出幾分感興趣的神色,瞧著他道︰“你說來听听。”
洪承疇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滿腔的激動都壓下去,這才沉聲道︰“陛下之策,重在搭骨架,收權力。但要想這骨架長久牢固,臣以為,還需兩樣東西來做那血肉填充。其一,是‘格物’之法;其二,是‘輿論’之勢。”
“格物之法?”朱由檢眉毛微微一挑。
“正是!”洪承疇侃侃而談,這一刻的他,竟是褪去了那層謹小慎微的臣子外衣,多了幾分與君王共商國是的良相之風,“陛下欲行新政,首重一個‘準’字。無論是人丁戶口,還是田畝多寡,亦或是稅收幾何,都需有詳實可靠的數目字為憑。臣懇請陛下,下旨工部,動用那活字印刷的巧術,大量印制一批標準化的戶籍、田畝、稅收的登記表格。”
“這表格是何樣式,里頭該填些什麼,如何填寫,都由朝廷一體制定,頒行天下。往後,各縣上報,都必須用這同一種格式。如此一來,朝廷匯總核對之時,便能一目了然,大大減少了底下人上下其手,弄虛作假的可能。”
“更進一步,”洪承疇的聲音里透出難掩的興奮,“臣請陛下在京師專設一處‘天下戶田總冊房’。將各地上報的數目字,分門別類,登錄在冊,建起一套覆壓全國的戶籍與田地的紙上總庫!此庫,每年一小核,三年一大核,時時增補更新。”
“有了這套總庫,咱們便可將各地上報的稅收數目與之相互比對,分析其間的增減之勢。譬如說,某地呈報說今年人口添了不少,新開墾的田地也不少,可那稅收卻不見漲,甚至還少了。
這其中若說沒鬼,誰信?屆時都不用等地方上有人來告狀,朝廷只需派一兩個監察御史拿著這冊子按圖索驥,去那地方上專項盤查一番,則一切的貪腐舞弊便都如那烈日下的冰雪,無所遁形了!”
朱由檢靜靜地听著,那雙深邃的眸子里亮起的光越來越盛。
他萬萬沒有想到,洪承疇竟能從自己那還略顯粗糙的制度設計里,提煉出如此具有遠見卓識的想法。
用標準化的表格,建立朝廷級的檔案總庫,進行數據比對分析……這,有點意思!
“好!”朱由檢忍不住脫口贊了一聲,“亨九此策,大妙!甚合朕意!此乃以算學經世,以格物治國之大道也!準奏!”
得了天子這聲贊,洪承疇更是精神百倍,勁頭十足,接著道︰“這第二樣,便是‘輿論’之勢。那些士紳之所以難纏,不光是因為他們有錢有權,更因為他們掌握了‘理’。他們通過那些個詩社、文會、書院,把他們自家的道理,說成了天下的道理,蠱惑人心。陛下要想破他們的勢,便也需有自家的‘喉舌’!”
說到此處,洪承疇又離席跪下,磕了個頭道︰“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懇請陛下恩準。臣此去浙江試辦新政,可否先開一份這《大明日報》的浙江專版,專供浙江一地,以配合新政推行,正所謂攻心為上!”
“這里頭一則是向所有識字的,不管是那做小買賣的商賈,還是城里頭的百姓,仔仔細細地分說講解陛下的新政,讓他們都明白,什麼叫‘國運即我運,國強則民安’的道理。
二則是要毫不留情地揭開那些舊士紳們的畫皮,把他們貪婪無度的嘴臉和種種惡行都公之于眾!
三則便是要將那舉報貪腐的門路刊登在上頭,並時時將那些個貪官污吏被查辦,百姓冤屈得伸張的案子印出來,叫天下人都看看,也好在民間營造出一股‘皇恩浩蕩,奸佞難逃’的煌煌大勢!”
“準!”朱由檢是想也未想,便一口答應了,“此事,朕便交由你全權去辦!”
接連兩個建言都得了天子這般激賞認同,洪承疇的心里涌起了前所未有的饜足與興奮。
這滋味與以往單純地領旨辦事,是全然不同的!
過去,他更多的是像個听話的奴才揣摩著主子的心意,然後把差事辦得漂漂亮亮。
可就在方才,就在他斗膽獻上那兩條計策的瞬間,他猛然間像是被什麼東西給點醒了。
他……真的變了!
不再是那個只曉得被動領命,戰戰兢兢的洪承疇了。
他的心思,在天子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的沖擊與啟發之下,仿佛也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枷鎖,開始學會主動地去思量這天下大勢,去剖析其中的利弊,甚至……去擘畫一個他想要看到的將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