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閣內的燭火,不知何時被宮人悄悄剪過一次燈花,火光復又變得明亮、安寧,靜靜地映照著三張神情各異的臉龐。
皇帝的話音稍歇,那股因剖析包稅制而帶來的血腥與銅臭氣,似乎還盤桓在空氣之中,沉甸甸地壓在孫傳庭與洪承疇的心頭,讓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間暖閣,此刻寂靜得可怕。
孫傳庭與洪承疇二人,此刻已然忘卻了君臣之禮,忘卻了身在何處,他們就如同兩個初入蒙學的童子,面對著一位學究天人的師長,正襟危坐,屏息凝神,唯恐漏掉接下來任何一個字。
他們心中清楚,皇帝接下來要說的,將是比銀子、比權力更為根本的東西。
皇帝沒有讓他們等太久。
他,緩緩從二人臉上掃過,語氣恢復了最初的沉穩,卻帶著更深層次的悲涼。
“方才所言,不過是其表。為何這等飲鴆止渴的法子,在江南那片號稱文風鼎盛禮儀之鄉的土地上,竟會有如此多的人暗中奉為圭臬,心向往之?這便要說到其三,也是最根本的一條——人心與風氣之敗壞。”
他頓了頓,像是在給孫、洪二人一個喘息和思索的間隙。
“朕以為,其病根,源于兩處。其一,便是所謂的東林黨,留給朝堂的政聲。”
東林黨三字一出,孫傳庭與洪承疇的身子皆是微微一震。
這三個字在大明朝的官場上,實在是太過復雜,太過沉重了。
它曾是清流與骨氣的代名詞,是無數讀書人心中所向往的道德標桿,但在皇帝這里
朱由檢仿佛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冷笑一聲︰“朕知道,在許多人心中,東林諸君子是為國為民,不畏強權,敢于與閹黨死戰的忠臣,這一點朕不否認。他們中的許多人確實有風骨,有節操。然而,”
他的話鋒陡然一轉,變得銳利如刀,“人是會變的!。”
皇帝伸出手指,在空中輕輕一點,仿佛點在了一個無形的命門上。
“這其中,就包括了全盤廢除為了增加國庫收入而設立的商稅、礦監、稅卡。在他們口中,這些都是與民爭利的惡政,是閹黨用來搜刮民脂民膏的爪牙。廢了它們是撥亂反正,是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這話說得何其動听,何其大義凜然!”
“可他們,或者說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當真只是為了天下萬民嗎?”朱由檢再次發出一聲悠長的冷笑,那笑聲在寂靜的暖閣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白谷,洪卿,你們都是熟諳政務之人,當知我大明的稅制,祖制便是重農抑商。商稅本就微不足道。萬歷爺想開財源,便只能從這些地方下手。而我大明最富庶之地,商賈雲集之所,是哪里?”
他不需要答案,因為答案已經寫在了孫、洪二人的臉上。
“是江南!是松江府的棉布,是甦州府的絲綢,是杭州府的茶葉,是揚州的鹽,是景德鎮的瓷器!廢了這些稅卡、礦監,誰得的好處最大?是北方的農民?是西北的邊軍?不!是那些在江南坐擁著萬貫家財,開著遍及天下的商號,擁有著無數工坊、良田的士紳大族!”
朱由檢語氣中的嘲弄與憤懣交織在一起,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孫、洪二人的心上。
“他們打著清流的旗號,做的卻是為自己家鄉免稅的生意!”
孫傳庭與洪承疇臉色劇變。
這些年來,朝中諸公,尤其是那些以東林後繼者自居的言官御史,一提及加派商稅,或是重開稅卡,便如喪考妣,痛心疾首地高呼“祖制不可違”,動輒便以“仁政不可失”來脅迫君上。
那高高在上的道德文章背後,是如此赤裸裸的鄉黨門戶之見,是如此不堪的利益勾結!
再想起錢謙益和錢龍錫
孫傳庭的額角,已經有冷汗沁出。
朱由檢沒有理會他們的震驚,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深沉的夜色,聲音也隨之變得更加幽遠和沉痛。
“這還只是其一。其二,也是讓朕,最感寒心的一點,便是‘家國’二字在他們心中的分量,已經輕如鴻毛了。”
“家國認同的瓦解……這才是真正的絕癥。”他低聲自語,像是在說給他們听,又像是在說給自己听。
皇帝緩緩轉過頭,重新看向二人,目光中帶著深切的質問。
“在那些人的心中,大明是什麼?”
這個問題,問得孫傳庭與洪承疇皆是一愣。
大明是什麼?
大明是太祖高皇帝披荊斬棘、驅逐蒙元後建立的煌煌天朝,是他們身為臣子理應盡忠效死的父母之邦,是天下萬民的歸屬與庇護!
這難道還需要問嗎?
然而,皇帝卻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悲憫的笑容,他沒有讓二人回答,而是自問自答起來,並且,他刻意變換了一種語調。
帶著幾分慵懶幾分精明,又夾雜著一絲輕蔑與疏離的語氣,惟妙惟肖地模仿著他想象中,某位江南大士紳在自家後花園里,品著香茗,搖著扇子時的心聲︰
“‘大明?大明嘛,是那座遙遠的,位于北方的京城,是那位素未謀面的皇帝陛下。它更是……是戶部和兵部那些填不滿的軍費窟窿,是一個只會沒完沒了地向我們江南伸手要錢的窮親戚,一個甩不掉的包袱!’”
這惟妙惟肖的模仿,讓孫傳庭和洪承疇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他們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樣一幅場景,听到了那樣令人心膽俱寒的言語。
皇帝的表演還在繼續,他的語氣愈發地振振有詞,仿佛在為這種想法辯解︰
“我辛辛苦苦從萬畝良田里,從上百家店鋪里,從那一艘艘下南洋的商船里賺來的雪花花的銀子,憑什麼要交給你們?交上去的稅銀,千里迢迢運到北方,一半進了沿途官吏的私囊,另一半扔進遼東那個無底洞里,也听不見個響聲。遼東的仗打了這麼多年,打不贏;遍地的流寇,剿了這麼多年,也剿不滅。’”
“這錢,打了水漂,我心疼啊!”
“你說,這錢,為何就不能用來修一修我甦州老家的水利?為何不能用來加固我松江莊園的圍牆?為何不能用來多養幾百個精壯的鄉勇來看家護院,保護我的萬貫家產?”
一句句,一聲聲,都像是從那些士紳的心底最深處挖出來的言語,真實得讓人不寒而栗。
洪承疇的呼吸已經變得粗重,他的雙手在袖中死死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
朱由檢收起了那副模仿的腔調,最後,他挺直了身軀,居高臨下地看著二人,用自己身為帝王的聲音,擲地有聲地說出了那句最誅心的總結︰
“與其資助一個搖搖欲墜、將傾未傾的大廈,不如留著銀子,把自家的那座小樓修得更堅固、更安逸些!”
孫傳庭和洪承疇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作響。
之前所有關于“避稅”、“自私”、“短視”的理解,在這一刻,被徹底擊得粉碎!
那一道溫情脈脈,寫滿了“同舟共濟”“君臣一體”的最後面紗,被皇帝親手殘忍地撕了下來,露出了其後血淋淋赤裸裸的真相!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避稅了!
這不是商人的貪婪,也不是小民的狡黠!
這是決裂!一種從思想根源上,與大明朝廷、與朱氏江山的徹底決裂!
這哪里是避稅,這分明是在等朝廷垮台,是在等大廈傾覆!
他們是要在這片廢墟之上,用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建起他們自己的萬世基業!
他們甚至已經在盤算,當大廈傾倒的那一刻,要如何引導倒塌的方向,才不會砸到自家的後花園!
孫傳庭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只覺得喉頭干澀得仿佛要冒出火來。
從未有過的刺骨寒意直沖腦門,那是比面對千軍萬馬的敵人時更加深沉的恐懼與絕望。
朱由檢靜靜地看著他們二人臉上那副天崩地裂般的表情,隨後站起身,走到二人面前,聲音沉重如山︰
“國運即我運。”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孫、洪二人,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五個字,是朕的信條,也該是你們身為大明臣子的信條!
士大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個人的榮辱興衰與大明的命運休戚與共,緊緊相連。國若將亡,何以為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他的聲音帶著無盡的失望與憤怒︰“可如今,朕駭然發現,在江南那片號稱禮儀之鄉的富庶土地上,竟有那麼一個龐大的、有權有勢的群體,早已將這五個字,篡改成了——‘我運即國運’!甚至……是‘我運,關國運何事’!”
“所以,他們不願意交稅,絕對不是簡單的自私自利,也不是一時的鼠目寸光。這是一個集本朝制度之弊、經濟之困、官場風氣之腐、文人心性之變于一體的——痼疾!”
“在他們的利益算盤上,大明江山的存續已經與他們自身的家族富貴,徹底脫開了干系。非但如此,甚至已經形成了深度的對立!朕要剿寇,要御虜,要中興大明,就必須加派,必須征稅。而朕的每一個舉動在他們看來,都是在挖他們的牆角,動他們的錢糧!”
皇帝負手在暖閣內踱步,一邊走,一邊用更為直白更為冷酷的語言,將這個群體的畫像描摹得更加清晰。
“在江南,他們建立了一個自家的水陸碼頭,一處自成一體的鐵桶江山。在這方天地里,他們的族法家規比朝廷的律法更好用;他們豢養的鄉勇護院,比官府的衙役更得力。他們在這里收租、放貸、斷案、征稅……儼然一個不受朝廷節制的‘小朝廷’!”
“他們將朝廷的任何國策,任何為了挽救危局而做出的努力,都視為是壞了他們安樂局的攪事之人。他們巴不得北方打得越亂越好,朝廷越窮越好,這樣,便沒有人有精力來管他們,他們便能在這片樂土上,永享富貴。”
“他們天真地以為,憑借著手中的財富和糧食,無論這天下最後換誰來坐江山,他們都可以像商賈貿易一般,與新主子討價還價,繼續維持他們的體面和富足。
他們以為無論是姓朱的皇帝,還是姓甚名誰的流民,甚至是關外的建奴,都需要他們這些賢達來幫助治理地方,都需要他們的錢糧來穩定人心。”
“他們的根,早已不扎在大明的社稷江山,而是盤結于自家的宗族、鄉黨、田莊、店鋪之上。江山可以換,朝代可以改,只要他們的田契、房契、借據還在,只要他們的莊園和生意還在,對他們來說,就沒什麼不同。”
“最可笑,也最可恨的是,他們還善于用最動听的言語來包裝他們最卑劣的心思。口中常念的是孔孟,是蒼生,是堯舜仁政;心中所算的,卻是自家的田產多了幾畝,銀庫添了多少,手里的權柄又能換來幾許好處。
他們用盤剝小民得來的萬分之一,修橋補路,便能換得一個樂善好施的美名,將自己打扮成愛民如子的鄉賢。而將他們推上這等寶座的,恰恰是他們極力抗拒的,屬于大明的稅賦!”
至此,所有的剖析全部完成。
朱由檢停下腳步,重新坐回龍椅之上。
暖閣內的空氣,仿佛已經凝固成了冰。
“他們的這套算計,這套做派,這套為人處世的圭臬,已經與朕,與大明,與這天下的存亡大計背道而馳。對于這些……心中早已存了‘投降’二字的潛在貳臣,朕沒有耐心,也沒有時間去慢慢地教化他們了。”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冷電,射向已經被徹底震撼,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的孫傳庭與洪承疇。
朱由檢緩緩抬起右手,在空中虛握,仿佛握住了一柄無形的權柄與利刃。
他看著自己的手,聲音低沉而清晰︰
“既以文教而不明,當以兵戈而代之!”
話音落下,整個西暖閣,陷入了絕對的沉默。
針落可聞。
洪承疇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在這一瞬間被徹底點燃,在他身體的每一處血管里瘋狂地奔騰、咆哮!
一旁的孫傳庭,同樣感到了如遭雷擊般的徹悟。
醍醐灌頂!
這四個字,是他此刻唯一的感受。
他之前所有對于皇帝手段過于酷烈的困惑不解,甚至內心深處那一絲絲源于傳統儒家的抵觸,在這一刻盡數煙消雲散!
他為自己先前那些仁慈的想法,感到了一陣陣的羞愧。
對這些已經與國家離心離德,視社稷為貨物,視君父為累贅的附骨之疽講仁慈,就是對北方浴血奮戰的將士們的殘忍!
就是對天下千千萬萬掙扎在饑寒線上的無辜百姓的殘忍!
就是對整個大明江山的殘忍!
這已經不是治病,這是戰爭!
一場決定國家生死的,無聲的戰爭!
孫傳庭緩緩地抬起頭,與身旁的洪承疇對視了一眼。
在那一瞬間,他從洪承疇那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里,看到了與自己心中一般無二的震撼、折服,以及……被徹底點燃的,雖死無悔的.忠!誠!
他們之間,再也不需要任何言語。
下一刻,孫傳庭與洪承疇二人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同時推動,一齊離席,一齊屈膝,一齊朝著龍椅上的那道身影,跪倒在地。
然後,兩個截然不同,卻又蘊含著同樣決心的聲音異口同聲地在死寂的暖閣中響起,匯成了一股洪流︰
“臣,謹遵聖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