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關乎江南未來命運的激烈爭辯,在這君臣三人之間,已然達到了頂峰。
見著皇帝久久不語。
“陛下!”孫傳庭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懇切與沉重,“江南大局已定,鹽梟、勛貴、藩王等等毒瘤既已鏟除,天下震怖,民心思定。
臣以為,當此之時,正該行仁政,昭示皇恩,與民休息。若再效仿此前雷霆之威,動輒人頭滾滾,恐寒了天下之心,令江南人心惶惶,于長治久安之道,實為不利啊!”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天下既定,便當偃武修文,以德化人。
“此言差矣!”洪承疇立刻毫不客氣地反駁,聲音嘶啞而尖銳,
“江南人心未附!那些士紳巨賈不過是懾于陛下天威,暫時蟄伏罷了!其心如毒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臣在江南所見,陽奉陰違者比比皆是,暗中串聯者不計其數!
若不趁此機會,以嚴刑峻法,施霹靂手段,將他們的脊梁骨徹底打斷,讓他們從骨子里感到畏懼,不出十年,新政必將人亡政息,江南依舊是他們的江南,而非陛下的江南!”
洪承疇的話充滿了血與火的氣息,每一個字都透著酷烈與決絕。
這看起來竟像是法家的鐵腕,是亂世用重典的極端體現。
孫傳庭听得眉頭緊鎖,正欲再度開口,強調民心向背之重。
而朱由檢,這位從始至終都沉默不語的最高裁決者,在此刻,終于有了動作。
“篤。”
一聲輕響,在暖閣中顯得格外清晰。
孫傳庭與洪承疇的爭論戛然而止,兩人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將目光投向了那張龍椅。
朱由檢緩緩抬起眼簾,目光越過洪承疇,徑直落在孫傳庭身上。
“洪卿所言,甚合朕意。”
短短八個字,如同一道九天驚雷直直劈在了孫傳庭的頭頂!
他整個人猛地一僵,身形微不可查地晃動了一下,剎那間,只覺得四肢都變得冰冷僵硬。
他怔怔地看著皇帝。
怎麼會?
在孫傳庭的心中,這位年輕的天子固然是殺伐果決、手段狠辣的雄主,但那一切的殺戮與鐵腕,都是在掃平天下,撥亂反正的過程中,為了對抗那些根深蒂固的利益集團而不得不為的必要之惡。
可如今天下大局已定,鹽商伏法,勛貴圈禁,藩王削盡,大明這艘行將沉沒的巨輪好不容易被陛下力挽狂瀾,穩住了航向,正該是修補船身,安撫船客的時候了,為何……為何陛下還要迷戀那種血腥的酷烈手段?
他有點沒法理解,那個曾經和他徹夜長談,探討如何“藏富于民”,如何“與天下更始”的英明君主為何會在此刻,選擇了一條他看來最危險,最失人心的道路。
與孫傳庭的如墜冰窟截然相反,洪承疇在听到皇帝的肯定後,整個人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滾燙的岩漿!
驚喜!狂喜!
難以言喻的激動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讓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龐漲得通紅。
他感覺自己所有的強硬,所有不被同僚理解的酷烈主張,所有被視為“屠夫”、“酷吏”的罵名,在這一刻,都得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尊貴,最權威之人的最高肯定!
值了!一切都值了!
暖流自心底涌起,迅速傳遍全身,讓他幾乎要在這莊嚴肅穆的乾清宮里控制不住地戰栗起來。
他抬起頭,望向那個平靜深邃的身影,眼神中瞬間充滿了無以復加的狂熱與崇拜。
人生在世,求一知己足矣!
而自己的知己,竟是當今天子!
能為這樣的君主效死,哪怕背負千古罵名,又有何憾?
這一刻,洪承疇甚至覺得,朱由檢不僅是他的君,更是他心中的道!是他所有不被理解的政治抱負和鐵血手段,得以名正言順昭告天下的最終憑恃!
然而,朱由檢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兩位臣子那冰火兩重天的劇烈情緒變化。
他的表情依舊冷淡,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論斷,不過是隨口一句“今日天氣不錯”罷了。
他的目光緩緩從孫傳庭那張錯愕的臉上移開,語氣平淡得近乎冷漠,像是師尊在考校學生一個最基礎的問題。
“白谷,”朱由檢輕輕喚著孫傳庭的字,“你可知,何為‘包稅制’?”
“包稅制?”
孫傳庭的思緒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打斷,他微微一怔。
這個詞太過熟悉,卻又顯得如此遙遠。
它像一個歷史的幽靈,與蒙元時期的苛政與暴虐緊緊捆綁在一起,是任何一個有良知的漢家士子都深惡痛絕的名詞。
孫傳庭迅速收斂心神,將腦海中紛亂的思緒強行壓下,深吸一口氣,躬身正色答道︰“臣知道。所謂‘包稅制’,乃前元弊政。元廷將指定區域之稅收,承包與商人、豪強,稱之為‘包稅人’。朝廷只問總額,不問過程。包稅人為了牟取暴利,往往數倍、乃至十數倍于定額,對百姓橫征暴斂,敲骨吸髓,致使民不聊生,天下洶涌……”
孫傳庭的回答,標準而精確,完全符合史書上的定義和儒家士大夫對此的一貫評價。
在他回答的時候,朱由檢卻有了新的動作。
他緩緩從龍椅上站起,雙手負于身後,踱步走向暖閣一側。
那里,懸掛著一幅巨大無朋的《大明輿地圖》。
朱由檢的身影在這幅巨大的地圖前,顯得既渺小,又仿佛與這整個天下融為了一體。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圖東南角那片最為富庶,也最為璀璨的區域。
孫傳庭的聲音還在暖閣中回蕩,朱由檢卻毫無征兆地開口,直接打斷了他。
“白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皇帝的聲音帶著洞穿世情的冷酷與清晰。
“元朝的包稅制,在你們看來是弊政,但在某些人眼中,卻是最美妙不過的制度。因為它有三個無可比擬的好處。”
朱由檢伸出一根手指,在地圖上松江府位置重重地點了一下。
“其一,謂之‘私權代王法’。一旦朝廷將一地之稅承包出去,那包稅之人,便等同于在此地自立為王。稅額高低,由他一言而決;征繳之法,憑他喜怒而定。
他可私設刑堂,濫用酷刑,朝廷的律法到了他那一畝三分地,便成了空文。地方官吏若不與其沆瀣一氣,便只能仰其鼻息。白谷,你說說,這般代天行罰,自操威福的滋味,誘不誘人?”
孫傳庭的心猛地一沉,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好的的手指緩緩移動,如一條冰冷的蛇,蜿蜒爬過地圖,最終停留在了浙江的杭州府。
“其二,謂之‘無為而治’。朝廷不必再費心費力,供養無數官吏深入阡陌之間,挨家挨戶地去核算征收。只需在府城設一稅官,安坐堂中,等著包稅之人將成箱的銀錢送上門來便是。
至于那包稅之人是如何刮地三尺,如何逼得小民賣兒蠰女、懸梁自盡,大可充耳不聞,眼不見心不煩。這對那些只求安逸不願任事,視百姓為芻狗的官僚而言,算不算得上一種解脫?”
孫傳庭的臉色開始發白。
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在陝西時,不止一次遇到的那些地方官,府庫里明明有糧,卻寧可看著城外流民遍地餓殍載道,也不願開倉放糧,只因怕得罪了屯糧的本地豪紳。
那一張張事不關己的冷漠面孔,不正是這無為而治的絕佳寫照麼!
朱由檢的手指最後落在了富甲天下的甦州府,那冷硬的指節幾乎要將甦州二字從圖上生生磨去。
“其三,也是其中最精妙的一處,謂之‘禍水東引,獨享其名’。百姓恨誰?他們目之所及,只會恨那個上門催逼,拳腳相加的包稅之人,恨那些為虎作倀的惡僕走狗。而真正躲在幕後,與包稅人勾結分肥、拿走十之七八好處的官僚士紳,反倒可以隔岸觀火,繼續扮演著樂善好施的鄉賢。
他們只需拿出盤剝所得的九牛一毛,修一座橋,補一段路,或是賑濟幾戶赤貧之家,便能換來一個‘仁心義膽’的好名聲。所有的罵名、所有的怨恨、所有的風險,都由那包稅的‘惡人’一肩擔下。這般既得實利,又得美名的好事,妙不妙?!”
朱由檢說完,轉過身,目光刺向孫傳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手收租,一手收稅。左手執族法家規,右手掌國法之威。出則為官,入則為紳,一身而兼地主、稅吏、法官之職。白谷,你覺得,對他們而言,這天下,除了不是姓他們的姓,還有什麼不遂心的?”
孫傳庭的腦海中,仿佛有萬千驚雷同時炸響!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耳邊嗡嗡作鳴,只剩下皇帝那一句冰冷的質問在反復回蕩。
這個觀點太過瘋狂,太過離經叛道了!
元朝,那不是被太祖高皇帝金戈鐵馬驅逐出中原的胡虜嗎?
那不是一個衣冠南渡、文明淪喪的黑暗時代嗎?
身為孔孟門徒,以“清流”自居,口口聲聲“華夷之辨”的士大夫階層,怎麼可能會去懷念那個時代?
這……這簡直是對整個士人群體的最大污蔑!
但……
但是為什麼!
一個又一個他親身經歷的匪夷所思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從記憶深處翻涌而出。
他想起了起初皇帝在江南推行“一體納糧”,丈量田畝時,那些士紳們是如何抱團取暖,指使族人佃戶暴力對抗官府,甚至偽造地契,將田產掛在早已作古的祖先名下。
他想起了在推行“官紳一體納糧”時,那些平日里滿口為國分憂的鴻儒名士,是如何痛哭流涕地跪在巡撫衙門前,聲稱新政與士大夫爭利,是亡國之策,轉過頭卻在自家的密室里商議著如何煽動民變,如何讓朝廷的政令不出府城。
他想起了那些油鹽不進,陽奉陰違的嘴臉,那些當面恭敬萬分,背後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
他們……他們確實表現得不像是大明的臣子,他們更像是一個個獨立王國的擁有者,在自己的領地里,他們就是法律,就是天!
一個極其可怕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撕裂了他固守的所有觀念︰
皇帝說的……是真的。
這些人,骨子里懷念的,根本不是什麼聖賢之道,而是一個可以讓他們肆無忌憚地掌握地方一切權力,將萬千百姓踩在腳下,敲骨吸髓,而朝廷又奈何他們不得的時代!
他們真的不介意坐在龍椅上的是姓朱,還是姓孛兒只斤,只要那個人能保證他們的這種土皇帝的特權!
一瞬間,孫傳庭感到了一陣發自靈魂深處的後怕。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敵人,只是一群貪婪短視的守財奴。
直到此刻他才驚恐地發現,自己面對的可能是一群從精神上就已經叛國的潛在敵人!
冷汗,涔涔地從他的額頭、後背冒了出來,晚風從窗欞的縫隙中吹入,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寒。
而另一邊的洪承疇,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的雙眼此刻已經亮得嚇人,放出如饑似渴的光芒,痴痴地望著朱由檢,整個人如痴如醉。
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問題!
皇帝的這番話,不啻于一道神光,照亮了他心中所有混沌的角落。
那道困擾他許久的迷霧,被這道閃電瞬間劈開,露出了後面猙獰的真相!
他終于明白了!
自己在江南所對者,非是那些讀死書的腐儒,亦非什麼心懷大明的孤臣義士,而是一群視類似元朝“包稅之制”為傳家寶典的國中之國!
在他們眼中,無所謂君父,無所謂社稷,唯利是圖而已!
誰能讓他們坐地分金,誰便是他們的主子。
今日奉朱家為主,明日若建奴出價更高,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改換門庭,喜迎新主’!
他們的骨頭,早就被那種不受約束的權力欲望給泡軟了,他們的血脈里流淌的不是忠君愛國的熱血,而是計算利益得失的冰冷汁液。
對付這樣一群人,講什麼仁義道德?講什麼王道教化?那不是對牛彈琴,是什麼?
唯有酷刑!唯有屠刀!唯有讓他們感到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懼,才能在他們那已經腐朽的靈魂深處,重新烙印上“君權神授”這四個字!
洪承疇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握緊的雙拳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發白。
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看向朱由檢的眼神已經從狂熱的崇拜,升華為願意為皇帝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絕對忠誠。
朱由檢則將孫傳庭那張由震驚迷茫到驚恐再到慘白的臉色變化,盡收眼底。
對于孫傳庭這樣的純粹的能臣,孤臣,不能用權力去壓服他,那只會讓他心生芥蒂。而是必須從認知上,從思想上,徹底擊碎他固有的觀念,讓他看到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更殘酷更真實的底層邏輯。
朱由檢緩緩走回御案後,重新坐下。
那股壓迫感十足的帝王威儀又被他收斂回了那副平靜深邃的軀殼里。
他端起御案上那杯早已微涼的香茗,用杯蓋輕輕撥了撥浮在水面的茶葉,吹了口氣,仿佛只是在品味這雨前龍井的清香。
然後,皇帝抬起頭,再次看向依舊處在巨大震撼中,尚未完全回過神來的孫傳庭,用平淡到近乎閑聊的口吻,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白谷,現在你再跟朕說說,江南的官紳地主富商,為什麼不願意交稅?”
這個問題,輕飄飄的,卻如同一記萬鈞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孫傳庭的心坎上。
孫傳庭張了張嘴,喉嚨干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為什麼?
因為交了稅,就是大明的臣民。
不交稅,他們就是自己王國的皇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