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死,首斷,然其腹中毒液尚存,其身軀仍在扭動。唯有將其剖開,掏心挖肺,暴于烈日之下,方能使其徹底僵死。”
田爾耕安坐在書房主位之上,心中默然回想著數日前,御駕之前,皇帝對他說的這句定論。
斬了蛇首楊一鵬,不過是剛剛開始。
他坐的正是楊一鵬生前最愛的那張交椅,由上好的黃花梨木打造,坐感溫潤。
可如今,椅子的前主人,楊一鵬的尸身就像一袋倒空了的米糠,被隨意地棄在牆角。
他那頂三山帽滾落在旁,沾滿了塵灰,比街頭乞丐的破碗還要不堪。
溫熱的血從楊一鵬的身子底下慢慢地洇開,浸透了羊毛地毯,血跡的邊緣犬牙交錯,蜿蜒曲折,在地毯繁復華美的花紋上,暈染開一幅光怪陸離而又丑陋不堪的地圖,仿佛預示著一場席卷江南的血腥地理。
田爾耕對此恍若未覺。
他像一個冷靜到了極致的屠夫,在宰殺了最肥碩的牲口後,並不急于開膛破肚,而是安然坐下,享受著宰割前那片刻的寧靜。
書案之上並無尋常文書,只攤開著三卷顏色各異的卷宗,和一張精細的淮安府輿圖。
這三份卷宗,便是淮安城今夜的生死簿。
【甲字卷•斬首】,明黃色絲綢封面,其上名字寥寥無幾,卻個個是這條“大蛇”的七寸要害。
【乙字卷•清除】,玄黑色布面,上面記錄的名字多了一些,皆是蛇身上最堅硬的鱗甲與骨節,是那些自以為能在官商之間游刃有余的糧商巨賈、漕幫魁首。
【丙字卷•撲殺】,則是最普通的白色麻紙卷宗,封皮上潦草地寫著兩個字。打開來,里面密密麻麻,蠅頭小楷寫滿了數百個名字。
田爾耕身側,一名錦衣衛千戶如一尊鐵鑄的雕塑,紋絲不動地站立著,氣息悠長到幾乎不存在。
終于,田爾耕頭也未抬,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問道︰
“時候到了麼?”
那千戶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干澀而簡短的回應。
“到了。”
……
就在這一個“了”字落下的瞬間,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巨手,猛地擰開了淮安城這個巨大囚籠的旋鈕。
沒有預警的號炮,沒有催戰的鼓聲。
上一刻還沉浸在靜默中的城市,下一刻就被無數種撕心裂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同時撕裂!
東城最大的糧市,先是傳來一陣鼎沸的喧囂,隨即,那喧囂便被成片成片,如同割麥子般倒下的慘叫聲所取代。
人們甚至分不清那是垂死的哀嚎,還是臨死前的驚懼。
西城漕幫總舵所在的“聚義堂”方向,一團巨大的火光猛地沖天而起,將半個城市都映成了不祥的橘紅色。
火光之中夾雜著金鐵交鳴的密集脆響,那聲音又急又密,仿佛有一千只鐵鑄的夏蟬在同時鳴叫。
南城,向來是富戶們聚集之地,雕梁畫棟,深宅大院。
此刻,那些高牆再也隔不住淒厲的聲響。
女人尖銳的叫聲,孩童被嚇到失聲的哭喊,混雜著房門被巨力撞開的爆裂聲,此起彼伏。
北城的官署附近,動靜雖不如別處那般喧鬧,卻更添了幾分肅殺。
偶爾傳來一兩聲弩箭劃破夜空的尖銳呼嘯,以及重物從高處墜落在地的沉悶巨響,每一次悶響,都意味著一條性命的悄然終結。
整個淮安城,在這一剎那,仿佛成了一鍋被潑入冷水的滾油,瞬間沸騰炸裂!
尖叫,哭喊,哀求,咒罵,兵刃入肉的悶響,骨骼斷裂的脆響……所有代表著生命在極端痛苦中消逝的聲音,匯成了一股不可阻擋的聲浪,要將這天,這地,都徹底淹沒。
書房內的田爾耕,在這地獄般的交響聲中緩緩站起了身。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仿佛一個梨園的看客,在欣賞一出早已爛熟于心的戲目。
他緩步走到窗邊,伸出手,“吱呀”一聲推開了那扇雕花木窗。
混雜著血腥與焦糊味的熱風立刻撲面而來,灌滿了他的口鼻。
這味道對尋常人而言是地獄的惡臭,對他而言卻是功成的甘醴!
田爾耕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抹真切而滿足的微笑。
他知道,這場清洗從一開始就早已超出了那三份名單的範圍。
首次上陣的恐慌的秦良玉的士卒,殺紅了眼的錦衣衛.無辜者與有罪者,界限將在今日變得模糊不清。
田爾耕再次想起了皇帝的話,那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回響︰
“蠅營于上,其罪當誅!漕運有隙,非爾等鑽營之由。敢有染指者,死!莫提法不責眾,休談積弊成風!”
田爾耕撫平了衣角的一絲褶皺,語氣輕松得仿佛要去赴一場友人間的雅集,“走吧,去看看這幫帝國的渣滓是如何在聖朝的雷霆之下,化為飛灰的。”
……
蒼蠅的末日來得比想象中更快,也更徹底。
鎮守太監府內,李德全還在他那張奢華的沉香木大床上酣睡。
他夢見了自己被調回京師,進了司禮監,成了秉筆太監,權傾朝野,好不風光。
然而,一陣急促的搖晃將他從美夢中驚醒。
李德全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自己最寵信的小太監小福子正跪在床邊,臉色煞白如紙。
“吵什麼!”李德全沒好氣地罵道,“天塌下來了不成?”
小福子嘴唇哆嗦著,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指了指門口,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干爹……田,田督主……請您上路了。”
“上路?”李德全愣了一下,隨即勃然大怒,“上什麼路?”
然而,當他的目光越過小福子投向門口時,他所有的怒火和底氣都在一瞬間被抽空了。
門口,田爾耕面無表情的站在那里。
……
淮安府衙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知府羅靜昌已經穿戴好官服官帽,正聲嘶力竭地組織著手下的衙役,企圖維持秩序。
“都給本官打起精神來!城中必有亂匪作祟,爾等隨我前去彈壓!凡有作亂者,格殺勿論!守土有責,守土有責!”他揮舞著手臂,努力想要表現出一個朝廷命官的威嚴與擔當。
他的話音未落,數十騎錦衣衛緹騎如同黑色的潮水,徑直沖入了大堂之內。
羅靜昌驚駭欲絕,他指著為首的一名百戶,還想用自己的官威做最後的抵抗︰“大膽!此乃朝廷府衙,爾等……啊!”
他剛喊出一句本官乃朝廷命官,旁邊一名白桿軍士兵已經懶得听他廢話,那士兵將手中的長槍向前一送。
鋒利的槍頭輕易地刺穿了羅靜昌的胸膛,巨大的慣性帶著他整個人向後飛去。
他圓睜著雙眼,到死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引以為傲的官身在這些人的眼中,竟比一張薄紙還要脆弱。
……
城南,一處不起眼的宅院內。
一名漕幫的賬房先生渾身發抖地被兩名軍士從床底下拖了出來。
他平日里只管撥弄算盤,自認手上從未沾過血。
“軍爺饒命!饒命啊!我只是個記賬的!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從未殺過人啊!”他涕淚橫流,拼命地磕頭求饒。
回答他的,是一柄冰冷無情的鋼刀。
揮刀的,是一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新兵,他的手還在微微顫抖,但眼神卻因興奮與恐懼而變得通紅。
賬房先生的人頭滾落在地,臉上還凝固著驚愕與不解。
是,他從未親手殺過人。
但他算盤上撥過的每一筆黑錢,都浸透了被漕幫欺壓的船夫的血淚;他記下的每一本假賬,都讓成千上萬的百姓,在災年吃不上平價的漕米。
在田爾耕和皇帝看來,這些人的罪惡甚至比那些親手殺人的打手,更甚!
一名錦衣衛小旗一腳踢開那賬房先生的尸體,很快便從牆壁的夾層中,搜出了數本全新的賬冊。
這些賬冊上記錄的東西,遠比他們之前偵查到的,要多得多,也更驚心動魄。
上面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一條條通往更高層官員的線索,預示著這場清洗,還遠遠沒有結束。
類似的新證據在淮安城的數十個角落,被同時發現。
屠殺,竟成了最高效的抄家與查案。
……
一個時辰之後,城中的中心廣場,此刻已然變成了人間地獄。
當田爾耕押解著失魂落魄的李德全來到這里時,廣場上,已經堆滿了尸體。
成百上千具尸體被粗暴地堆砌在一起。
無論是在甲、乙、丙三份卷宗上赫赫有名的,還是其他人,此刻都失去了身份,化為了這恐怖尸山的一部分。
官員、富商、幫眾、平民……他們的尸體交錯堆迭,面目全非,再也分不出彼此。
城內的百姓黑壓壓地跪了一地,他們不敢抬頭,只能用眼角的余光驚恐地瞥著那座由血肉築成的尸山。
田爾耕拔出腰間的繡春刀,走到早已癱軟如泥的李德全面前,手起刀落。
一顆大好頭顱沖天而起,在空中劃過一道血色的弧線,隨即落下。
田爾耕親自走上前,將李德全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端端正正地放置在了尸山的頂端。
隨後,他命人將一塊早已準備好的巨大石碑立于尸山之旁,石碑上是皇帝親筆御書的四個大字,鐵畫銀鉤,力透石背——
國賊下場!
沒有人敢哭,沒有人敢說話,甚至沒有人敢大聲呼吸,所有人的耳中只有自己心髒狂亂的,擂鼓般的跳動聲。
他們麻木地看著那座恐怖的尸山,看著石碑上那四個殺氣騰騰的大字。
這一刻,無論是官紳商賈還是走卒,他們所有人心中只剩下了同一個冰冷刺骨的念頭︰
原來,我們都可能被當成那只蒼蠅。
恐懼,在這一刻不再是因為“你做了什麼”,而是因為“你離得夠近”!
這種無論如何也無法逃避,隨時可能被碾死的絕望,才是皇帝和田爾耕真正想要的,是用屠刀和鮮血,烙印在漕運每一個人靈魂深處的終極鐵律——
莫伸手,伸手必被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