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時分,月冷如霜。
漕運總督府的後宅書齋,燈如豆,人如枯木。
漕督楊一鵬就這般枯坐著。
他身上還穿著見客的公服,頭上的烏紗帽卻已端端正正地擺在了桌案一角,仿佛是先行卸下了一生的官職與榮辱。
他今年已五十有六,保養得宜的臉上,那幾縷精心打理過的長髯在微弱的燭光下,竟也顯出幾分蕭索的銀白。
外頭的風透過窗紙的微隙,嗚嗚咽咽,像極了淮安城外運河上那些縴夫的號子,有氣無力,卻又透著股子掙扎不休的韌勁。
可楊一鵬心里清楚,自己的那股子韌勁,到今夜算是盡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置于手邊的汝窯小盞上。
盞中盛著半杯清冽的液體在燭光下微微晃動,漾著一層詭譎的幽光。
是鶴頂紅,他花重金從一個方家手里求來的,見血封喉。
作為一個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士大夫,他為自己選擇了最體面,也是最剛烈的一條路。
死,他是不怕的。
想他楊一鵬,嘉靖朝的名臣之後,萬歷年間的進士,宦海沉浮三十余載,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
從翰林院的清貴,到外放地方的磨礪,再到執掌天下漕運的顯赫,他自認一生行事,對得起這身官袍,更對得起“士”這一個字。
至于那些賬本上的“耗米”、“浮漂”……楊一鵬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是,他貪了,而且是巨貪,數字大到足以讓尋常小吏抄家滅族十次!
但那又如何?
他心中沒有絲毫愧疚,只有一股被愚弄和羞辱的滔天之怒!
難道那年輕的天子真以為,這龐大帝國是靠著聖賢書和清水衙門運轉的嗎?
放眼朝堂,哪一個封疆大吏,哪一個六部九卿敢說自己能經得起這般抄家式的清查?
沒有這些潤滑的銀兩,官場寸步難行,政令不出都門!
這是規矩,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則!
你朱由檢要查,可以!但你不能掀桌子!你不能把所有人都當成豬狗來殺!你要這麼干,天下沒有任何一個巡撫經得起查!沒有任何一個要員能躲得過你的屠刀!
既然你不給我們留活路,那就休怪我楊一鵬用自己的死來給你這暴政,釘上最後一根棺材釘!
楊一鵬不去想那些盤根錯節的利益,他只將自己看作是崖山邊的陸秀夫,是衣帶詔里的董承。
他要用自己的血,來洗刷這強加于身的貪墨之名,更要用這顆項上人頭去撞響那警世的洪鐘!
楊一鵬的手撫過桌上另一件物事——那是一封早已寫就的遺表。
上好的徽州宣紙,他親自研的松煙墨,一手遒勁峻拔的小楷,淋灕盡致,滿紙風雷。
“……臣聞君為舟,民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今陛下以雷霆之威,行桀紂之事,屠戮江南士紳,擅開海貿,與民爭利,致使綱常顛倒,禮樂崩壞……臣位列封疆,食朝廷之祿,不能匡君之過,唯有效死而已!願以此殘軀,警醒陛下,懸崖勒馬,則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他默念著腹稿中的詞句,悲壯的豪情充塞胸臆。
楊一鵬仿佛已經看到,明日欽差到來,發現的只是他一具凜然的尸身和這封泣血的遺表。
消息傳開,天下士林將為之震動,他的名聲,將與那些青史留名的忠烈並列,萬古流芳!
他絕不能像錢謙益那個廢物一樣!
想起那個不久前才淪為天下笑柄的家伙,楊一報眼中就充滿了鄙夷。
同樣是被皇帝做局逼入絕境,那錢謙益竟想靠出賣學生來苟活,最後在無錫湖畔,面對一池碧水,只留下一句“水太涼”,便成了士林之恥!
那不是死,那是丑聞!
而他楊一鵬,要的是一場轟轟烈烈,足以載入史冊的死亡!
以身殉道,慷慨赴死,用最體面的方式,贏得最大的名聲。
這,才是一個士大夫最完美的歸宿。
他端起了那只汝窯小盞,指尖觸處,一片冰涼。
楊一鵬閉上眼,準備將這杯清白飲下。
“砰——!”
那扇厚重的紅木書齋門被人從外面用蠻力生生撞開,碎裂的木屑與門軸一同向內飛濺,帶著一股凌厲的寒風,瞬間撲滅了桌上那點孤獨的燭火。
楊一鵬猛地睜開眼,手中的酒盞一晃,毒酒灑出些許。
黑暗中,只見數條黑影如狼似虎地沖了進來,他們身著飛魚服,手持繡春刀,腰牌在黑暗中反射著森然的微光。
錦衣衛!
為首一人,身材魁梧,在火把光芒下,那張臉顯得格外獰惡。
他緩步走來,腳下的官靴踩在破碎的門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楊一鵬的心尖上。
“田……田爾耕!”楊一鵬認出了來人,正是皇帝身邊最凶狠的一條鷹犬。
田爾耕臉上堆著笑,那笑意卻比三九天的寒冰更冷。
他的目光掃過楊一鵬,又落在他手中的酒盞上,笑容更盛了。
“楊大人,這是要急著到哪里去啊?陛下的聖旨還沒到,您就自己先上路,這可是大不敬。”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抬腳,快如閃電,一腳踢在楊一鵬的手腕上。
只听“當啷”一聲脆響,那只名貴的汝窯小盞脫手飛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重重地摔在地上,碎成了十幾片。
楊一鵬只覺手腕劇痛,整個人踉蹌後退,撞在背後的書架上,震得滿架的書冊簌簌作響。
“你……!”楊一鵬又驚又怒,一口氣堵在胸口,幾乎說不出話來。
田爾耕卻好似沒看見他的憤怒,閑庭信步般地走到書案前,目光被那封遺表所吸引。
他嘿嘿一笑,毫不客氣地將那張凝聚了楊一鵬畢生風骨的宣紙拿了起來。
“喲,這是什麼?讓本官瞧瞧……‘臣聞君為舟,民為水’……嘖嘖,楊大人好文采,好氣魄啊!”
他竟就這麼當著楊一鵬的面,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
田爾耕的聲音粗糲,毫無韻律感,卻偏要學著文人吟哦的調子,顯得不倫不類,充滿了刻毒的嘲諷。
“……陛下以雷霆之威,行桀紂之事……哈哈哈!”田爾耕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楊大人,你這膽子可比你的官職大多了!這話要是傳到陛下的耳朵里,你猜猜,黃泉之下,你會見到多少你自己都不認識的十族親友?”
楊一鵬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
他一生自負文采風流,這封遺書更是他凝聚心血的得意之作,此刻卻被這樣一個粗鄙武夫如此糟踐,比用刀子割他的肉還要難受。
“住口!你這亂臣賊子!不許你踫它!”他嘶吼著,想要撲上去。
兩名錦衣衛校尉立刻上前,像鐵鉗一樣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按在原地,動彈不得。
田爾耕笑得更開心了,他將那封遺書在指間晃了晃,說道︰“楊大人,你以為寫了這麼一封信,演出一幕‘以死明志’的戲碼,就能落得個萬古流芳的好名聲了?你是不是還想著,天下士子會為你扼腕,史書會為你立傳,把你夸成一個‘為民請命,不畏強權’的聖人?”
楊一鵬瞪著他,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咬著牙道︰“我楊某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豈是爾等奸佞所能污蔑!”
“光明磊落?”田爾耕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換上了一副貓捉老鼠般的戲謔表情。
他慢條斯理地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了另一份卷宗,在楊一鵬面前緩緩展開。
“來,楊大人,你再看看這個。”
火光下,楊一鵬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擊,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那筆跡!
筆跡竟與自己一般無二,無論是撇捺的頓挫,還是字形的風骨都模仿得天衣無縫,仿佛就是他自己親筆所書!
而上面的內容更是讓他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
那不是什麼慷慨激昂的遺表,而是一封卑躬屈膝搖尾乞憐的投降信!
“……罪臣楊一鵬,蒙聖恩浩蕩,擢為漕督,食祿深重,本該為陛下效死。然罪臣豬油蒙心,一時糊涂,犯下貪瀆大罪,有負天恩……今聞天威將至,罪臣日夜驚懼,寢食難安,願獻上多年積蓄紋銀二百三十萬兩,各類田契、房契、古玩字畫共計一百二十箱……只求陛下念罪臣往日薄功……”
這還不是全部!
信的後面,竟附著一份詳盡的“供狀”!
從兩淮鹽政到應天朝臣,從南直隸的布政使到京師里暗通款曲的部院大員,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一個個顯赫的名字全都被他出賣得干干淨淨!
每一個人的罪證、把柄、私密往來,都羅列得清清楚楚,仿佛他就是一個處心積慮背叛所有同僚的無恥小人!
“這……這是偽造的!是污蔑!是栽贓!”楊一鵬的聲音已經變了調,嘶啞得如同破鑼,他瘋狂地掙扎著,想要去撕碎那份足以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偽證。
田爾耕輕巧地將卷宗收起,沉聲說道︰
“楊大人,別急嘛。你說,若是將你這封‘忠烈’的遺書,和這份‘卑劣’的降表同時公之于眾……”
他享受著楊一鵬臉上那由極致憤怒轉為極致恐懼的表情,然後才一字一頓地吐出那最殘忍的話語︰
“你猜,世人會相信哪一封信?”
這一句話,比方才撞門的巨響更具威力,直接在楊一鵬的腦海中炸開。
皇帝和這些鷹犬們要的不只是是他的命,而是他的名!
是要將他一生最珍視最引以為傲的士大夫名節風骨清譽,徹底撕碎,然後扔在泥水里,讓億萬人踐踏!
田爾耕的聲音繼續幽幽傳來,如同地府的判詞︰
“陛下有旨,你這份感人肺腑的‘降表’,明日就會昭告天下。除了會在那新鮮出爐的《大明周報》上,用最大號的鉛字,頭版頭條,輪番刊登三周之外……”
他故意拉長了聲音,指了指府外,笑道︰
“還要在你這府門外,替你築起一座功德碑。哦不對,是罪己碑!將你的‘功績’永世鐫刻于此——刻上你如何貪贓枉法、吸血大明;刻上你如何背叛同僚,搖尾乞憐!讓這淮安府來來往往的百姓,讓後世子孫都知道,大明朝曾有你楊一鵬這麼一位漕運總督!”
“噗——!”
楊一鵬再也支撐不住,一口心血猛地噴出,猩紅的血霧灑在面前的空氣中。
他瘋了。
他那雙曾經閱盡天下文章的眼楮,此刻布滿了駭人的血絲,死死地瞪著田爾耕。
“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從楊一鵬的喉嚨深處爆發出來。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掙脫了那兩個校尉的束縛,像一頭發狂的公牛直直地撲向了田爾耕!
然而,他那早已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如何是田爾耕的對手,田爾耕側身閃過,旁邊的一名校尉已然拔出繡春刀的刀鞘,狠狠一記,砸在了楊一鵬的後心上。
楊一鵬踉蹌著前沖幾步,重重地撞在書案上,巨大的沖力讓他連人帶案一起翻倒在地。
他掙扎著想要爬起,身體卻不听使喚,他只覺得一股熱流直沖頭頂,眼前的世界開始天旋地轉。
他一生最珍視的名節,碎了。
他最後的尊嚴,沒了。
田爾耕看著在地上抽搐不止,漸漸沒了聲息的楊一鵬,嫌惡地用腳尖踢了踢他的尸身,像是踢開一條死狗。
擦去濺在飛魚服上礙眼的血點時,他胸中的那股郁結之氣非但沒有消散,反而燒得更旺。
漕運弊案,陛下雖然沒有明著訓斥他,但那種“辦事不力”的羞恥感,對于深受皇恩的他而言,每一次想起都是一種折磨!
他田爾耕食君之祿,掌生殺大權,卻讓陛下為這群蛀蟲煩憂,這本身就是奇恥大辱!
而現在,楊一鵬,這個讓他和陛下都心煩的罪魁禍首之一竟然就這麼死了?
便宜他了!
這股被無能同僚和狡猾罪犯共同點燃的怒火,讓他原本冷酷的表情顯得愈發陰沉,田爾耕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對身後的人下令,聲音比冬日的寒冰更冷︰
“傳陛下旨意。”
“罪官楊一鵬,畏罪自絕。然,國法無情,天威難測。”
“梟首示眾,懸于淮安府城門之上三日!”
“尸身扔去城外亂葬崗喂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滿室狼藉,最後冷酷地補充道︰“讓全淮安的百姓都好好看看,也讓天下所有的官兒都好好看看……這就是對抗天威的下場!”
但,過了一會,田爾耕又覺得這還不夠,這遠遠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他再次轉身,面對著下屬,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了新的命令︰
“傳我的話下去!從現在起,名單上剩下的所有人,一個都不許死得這麼容易!”
田爾耕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狂怒︰
“想死的,給我攔住!要自盡的,給我救回來!用盡一切法子讓他們活著!用盡詔獄里所有的好東西,讓他們的每一寸皮肉都在哀嚎,讓他們在無休無止的痛苦中,反復咀嚼當初種下的每一個孽因!”
看著下屬們噤若寒蟬的模樣,田爾耕冷若寒霜,為接下來的清洗,立下了血的規矩︰
“在本督這兒,死,也是一種恩典。”
田爾耕頓了頓,目光中滿是玩味的殘忍,一字一句地補充道︰
“而他們,顯然不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