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遠山所乘坐的官船到達的時候,金陵城已是層林盡染,秦淮河上的畫舫笙歌,似乎也因這肅殺的秋意而收斂了許多。
然而,當船板與碼頭的石階搭穩,林遠山身著大紅蟒袍在眾親隨的簇擁下,準備迎接他想象中應有的,由禮部或內官監主持的歡迎儀式時,眼前的一幕卻讓他心中那根彈奏了三十年凱歌的弦,驟然“錚”地一聲,斷了。
碼頭上並無儀仗,更無笑臉相迎的同僚。
只有一隊隊身著玄色曳撒,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肅然而立,不動如山。
那寒冽的刀氣與秋風混在一處,將碼頭上的喧囂與暖意滌蕩得一干二淨。
為首一人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他身上穿著的,是只有錦衣衛堂上官才能穿著的麒麟服。
林遠山眼皮猛地一跳,他認得此人。
此人正是錦衣衛新任指揮使李若璉。
李若璉親自來碼頭迎接一個內官,這本身就是一樁天大的異聞。
未等林遠山開口,李若璉已然邁步上前,冷冰冰地一拱手,聲音里沒有半分溫度︰“林公公一路辛苦。陛下有旨,命卑職護送您即刻入宮面聖,不得耽擱。”
林遠山在宮中和漕運線上浮沉三十年,見慣了風浪,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
可這一刻,他心中那面明鏡似的算盤,頃刻間亂成了一團。
情況,似乎已經失控了。
即便心中已是驚濤駭浪,林遠山臉上卻依舊勉強維持著鎮定。
他呵呵一笑,那笑聲卻比秋風還要干澀︰“有勞李指揮使親自相迎,咱家真是受寵若驚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緩步走下船板。
就在他與身後一名貼身隨從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藏在寬大袍袖下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輕輕彈了一下。
那名沉默寡言的漢子,亦是跟了林遠山十年。
他不是太監,而是林遠山從死人堆里救出來的死士,只听他一人的號令。
漢子的眼神微微一動,垂下了眼簾,已是心領神會。
做完這一切,林遠山仿佛又找回了一絲底氣。
他整了整衣冠,對著李若璉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陛下急著召見,那咱們就走吧。可別讓皇爺等急了。”
他被一群錦衣衛簇擁著,向宮城的方向走去。
那艘停泊在碼頭的華麗官船,和他帶來的幾十名精銳護衛此刻都成了背景。
去往奉天殿的路上,腳下是冰冷的石板,兩旁是森嚴的宮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墳墓的封土上。
林遠山的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
奉天殿,曾是大明帝國最是莊嚴雄偉的殿宇。
往日里,這里是舉行大朝會的地方,文武百官,濟濟一堂。
而此刻,這座巨大的宮殿卻顯得空曠得令人心悸。
高大的蟠龍金柱直插穹頂,殿內光線晦暗,正中的御座上,端坐著一個身著黃色常服的年輕天子。
那便是皇帝。
他很年輕,眉宇間卻帶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郁和決絕。
他的目光像兩把淬了寒冰的利劍,直直地射在剛剛被押解至殿中的林遠山身上。
“老奴,淮安鈔關監督太監林遠山,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林遠山跪倒在地,行了大禮。
他不敢抬頭,卻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幾乎要將他的骨頭都刺穿。
御座上的皇帝沒有讓他平身,大殿之中,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這種寂靜,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讓人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時辰,又仿佛只是一瞬間,皇帝年輕而冰冷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響起︰
“林遠山,你可知罪?”
林遠山心頭猛地一顫,卻依舊強作鎮定,叩首道︰“老奴愚鈍,不知所犯何罪,請皇爺明示。”
“好一個愚鈍!”朱由檢冷笑一聲,對身旁的太監王承恩一擺手,“拿上來,讓他自己看!”
王承恩應聲而出,將一摞摞早已發黃的賬冊,一卷卷寫滿了密語的契約,重重地甩在了林遠山的面前。
紙張散落一地,如同雪片,每一片上都寫滿了罪惡。
林遠山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上面不僅有他這些年貪墨關稅、侵吞漕糧的詳細記錄,每一筆都清清楚楚,數目之巨,足以讓他死上十次。
更讓他亡魂皆冒的是,其中還夾雜著許多他與江南官紳、漕幫頭領,甚至是一些落魄宗室之間簽訂的密約!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圍獵!
皇帝巡幸江南,殺官紳,整織造的同時也在收集他的罪證!
林遠山的腦海中閃過一幕幕塵封的往事。
其中有幾份契約是他二十年前剛剛在漕運線上站穩腳跟時,為了拉攏人心,手段還不夠老辣時留下的手尾。
他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陳年舊事早已無人知曉,那些當事人也早已被他用各種手段擺平。
林遠山萬萬沒有想到,這些他自以為早已腐爛在泥土里的種子,竟然被這位年輕的皇帝一顆一顆地都給刨了出來!
他自詡沉穩老辣,自以為後十年行事滴水不漏,卻忘了自己年輕時也曾有過疏忽,也曾有過今日看來的愚蠢。
而皇帝,卻抓住了他全部的過去與現在!
如此看來,他早已是皇帝砧板上的魚肉,是必殺的目標。
一股深徹的寒意浸透了他全身。
林遠山知道,到了這個地步,任何的求饒辯解都已是徒勞。
求饒,只會死得更沒有尊嚴。
他深吸一口氣,那股求生的本能和梟雄的悍勇在絕境中反而被激發了出來。
林遠山緩緩抬起頭,直視著御座上的年輕天子,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既然必死,那便索性撕破臉皮,以攻為守,或許還能搏出一線生機!
“陛下,”他不再自稱老奴,聲音也變得沉穩而沙啞,“這些東西,咱家認。成王敗寇,咱家輸了,無話可說。”
他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機鋒︰“只是,咱家很想知道,陛下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將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翻了出來,究竟是想做什麼?難道,只為了殺咱家一人?”
朱由檢冷漠地看著他,不發一言。
林遠山見狀,索性將自己的底牌一張張打了出來。
他伸手指著地上散落的那些契約,冷笑道︰“陛下請看,這些賬冊上的人名,牽涉何其廣也!從江南的士紳,到京師的官員,哪一個手上是干淨的?陛下聖明,當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為了咱家一人,而動搖這半個朝堂……”
接著,林遠山又打出了第二張牌︰“再者,陛下,這漕運上下,從船夫到縴夫,從管事到胥吏,數萬人的生計,都系于咱家一身。南北糧秣的調運,更是國之血脈。
這些事,非一日之功可成。
老奴縱有萬死之罪,然此血脈一旦斷流,北邊的兵,京城的民,吃什麼?這個攤子,除了咱家,一時間誰能接得住?誰又敢接?”
這便是他最大的自信——“數十年的經營,漕運離不開我”!
林遠山說完,便死死地盯著御座上的皇帝,像一個輸光了所有籌碼的賭徒,在等待著對手最後的宣判。
他賭,賭這位年輕的皇帝會有所忌憚,會為了大局的穩定而選擇讓他戴罪立功。
然而,皇帝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他的目光如同利刃,剖開林遠山那層色厲內荏的偽裝,直抵他內心深處最軟弱的僥幸。
“林遠山,你在宮內宮外伺候了三代君王,自詡看透了天下。那朕倒要問問你,”皇帝的每個字,都重重敲在林遠山的心上,“你可曾從史書上見過有哪一對君臣,在像你我今日這般撕破臉皮之後,還能破鏡重圓,相安無事的?”
他漆黑的眸子里閃過一絲與他年齡不符的滄桑與冷酷。
“漢之霍光,權傾朝野,其後滿門族滅;唐之李林甫,口蜜腹劍,終究刨棺戮尸;我大明朝,前有劉瑾,近有嚴嵩,哪一個不是樹倒猢猻散,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提及劉瑾這個名字,朱由檢的語氣中帶著刻意的輕蔑。
“你自以為是的法不責眾,在他們面前,可曾管用?你視若性命的不可或缺,在朕的江山社稷面前,又算得了什麼?連劉瑾那樣的‘立皇帝’,朕的皇祖武宗說殺也就殺了,最後落得個凌遲處死,千刀萬剮!你一個盤踞在漕運上的鈔關太監,難道還覺得自己的腦袋比他更硬嗎?”
朱由檢冷笑一聲,幽幽地說道︰
“你經營了三十年,竟連最簡單的道理都沒懂。這朝堂之上的斗爭,從來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
“它,是你死我活!”
“這個道理,原來你不懂啊!”
這最後一句話,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徹底扎穿了林遠山所有的幻想和防線。
他之前所有的試探威脅和交易,在對方看來,都不過是一個將死之人可笑的囈語。
朱由檢頓了頓,話鋒一轉,如同最鋒利的刀,直刺林遠山最柔軟的地方︰
“朕知道,你在河間還有一個佷子,叫林文宇,是嗎?”
林遠山終于眉頭一皺!
林文宇是他林家唯一的根,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前所未有的暴怒和恐慌瞬間沖垮了林遠山所有的偽裝。
他猛地抬起頭,雙目赤紅。
“陛下!”他第一次忘記了尊卑,嘶吼道,“禍不及家人!這是自古以來的規矩!你殺我,我認了!你若敢動我佷兒分毫,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面對威脅,朱由檢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充滿了貓戲老鼠般的殘忍。
“朕不殺他。”
這四個字非但沒有讓林遠山安心,反而讓他感到了更深的恐懼。
只听皇帝繼續用那不帶感情的語調說道︰“朕不但不殺他,還要讓他,讓你林家,名垂千古。”
林遠山愣住了。
“朕已經下旨,要在你治下的清江浦碼頭以及老家河間最顯眼的地方,為你林遠山立一塊碑,鑄一個像。”
“那會是一尊跪像,用上好的鐵水澆鑄,讓你永遠跪在運河邊,向那些被你魚肉的百姓謝罪。”
“那塊碑會比任何功德碑都要高大。朕會親筆寫下碑文,將你的每一樁罪惡,從貪墨錢糧,到結黨營私,詳詳細細,刻在上面,讓你林家的子子孫孫,讓你河間林氏的後人,世世代代都能看到!讓天下的讀書人都知道你林遠山是個什麼東西!讓你的名字與秦檜、嚴嵩之流,永載史冊!”
林遠山整個人都僵住了。
死?
他不怕死。
在刀口上舔血三十年,他早就把腦袋掛在了褲腰帶上。
抄家?
他也不怕。
他藏匿起來的財富即便被抄走九成,剩下的一成也足夠林文宇富貴一生。
可是名聲……可是家族的未來……
他是一個太監,一個身體殘缺之人,這輩子最大的執念便是光宗耀祖,便是讓林家的門楣因他而榮耀。
他貪來的錢一半用來打點關系,另一半幾乎全都送回了河間老家,修祠堂,辦族學,置祭田……他要讓林家成為河間的望族,讓後世子孫都能挺直腰桿做人。
而現在,皇帝要做的,是把他這份最大的執念連根拔起,再扔在地上,用最屈辱的方式狠狠地踩成齏粉!
肉體的死亡不過一瞬間的痛苦,而這種精神上的徹底毀滅,這種讓家族永世不得翻身,永遠釘在恥辱柱上的懲罰,比死,要痛苦一萬倍!
這才是最狠毒,最誅心的手段!
“啊——”
林遠山再也支撐不住,他那副梟雄的硬殼,在這致命的一擊下,被徹底砸得粉碎。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長嚎,整個人癱軟在地,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骨頭。
他引以為傲的沉穩機心和悍勇在這一刻都化為了烏有。
他涕淚橫流,狀如瘋癲,在地上瘋狂地磕頭,額頭與金磚撞擊發出“砰砰”的悶響,鮮血直流。
“不……陛下……不要啊!求求您!求求您!”他語無倫次地哀嚎著,“老奴錯了!老奴罪該萬死!您殺了我!您將我千刀萬剮!只求您……只求您放過林家的名聲……放過我那可憐的佷兒……”
他最後的,也是唯一的防線,徹底崩潰了。
林遠山像一條瀕死的瘋狗,為了換取那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開始瘋狂地攀咬起來。
他嘶吼著,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兜了出來,試圖來為自己的家族換取一線生機!
“陛下!罪不止老奴一人!漕運總督楊一鵬!他……他每年從漕糧里頭拿的‘耗米’比老奴的總數還多!老奴有他的賬本!有他的親筆信!”
“還有……還有京師的英國公!張維賢!是……是他!他每年都要從漕運上拿走二十萬兩的‘孝敬’!他說……他說這是用來打點宮里和邊軍將領的!老奴的很多事,都是他默許的!是他給老奴撐的腰!陛下!您敢動他嗎?他是托孤重臣!您敢動他這個國之柱石嗎?您敢嗎!”
他的聲音從最初的攀咬變成了最後的歇斯里底,帶著血淚的質問,回蕩在空曠死寂的奉天殿上。
皇帝,終于緩緩地動了。
他一步步走到了癱軟如泥的林遠山面前,但卻沒有看他,目光反而投向了遙遠空寂的大殿之外。
“你知道嗎,林遠山,”朱由檢開口了,“朕登基之初,曾三令五申,嚴禁漕弊。旨意傳下去,換來的是各地的陽奉陰違。”
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什麼。
“後來,朕在江南大開殺戒,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朕以為,那些鮮血足夠讓你們這群人清醒了。但朕錯了。”
朱由檢終于低下頭,俯視著腳下這個涕淚橫流的昔日漕運梟雄,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看透一切的疲憊。
“換來的是你們轉頭就忘,變本加厲。這條漕運依舊像一條條貪婪的蛆蟲,在大明的身上瘋狂吸血。。”
他微微躬身,湊到林遠山身側,用只有他們兩人能听清的氣音,問出了那個他心中積郁已久,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你們,究竟是哪來的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