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之後,並非萬物復甦,而是萬籟俱寂。
持續十日的血腥風暴,如同一把燒紅的鐵梳,將南粵大地梳理了一遍。
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參天大樹被連根拔起,焚為焦炭;那些盤根錯節的百年藤蘿被利刃斬斷,萎于塵泥。
風暴過處,草木皆靡。
整個廣東,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靜默之中。
空氣里,血腥味尚未散盡,恐懼的孢子卻已然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底瘋狂滋長。
鄉野之間,再聞不到鄉勇操練的喧囂;城郭之內,再見不到士紳出行的儀仗。
人們走路低著頭,說話壓著聲,就連家犬仿佛也嗅到了這股肅殺之氣,夾著尾巴,不敢狂吠。
這是被絕對暴力所支配的,死一般的寂靜。
就在這片死寂之中,一紙紙蓋著“總督府”朱紅大印的“請柬”,再次由一隊隊面無表情的兵士,送到了全省各地那些在風暴中幸存下來的官紳、地主、以及宗族代表的府上。
請柬的措辭溫和有禮,請他們于三日後齊聚廣州總督府,“共商善後,再造新章”。
然而,每一個接到請柬的人都感覺自己接到的是一封催命符。
他們知道,那座剛剛被鮮血沖刷過的總督府已成了一座閻羅殿。
而那位端坐于殿上的盧閻王,在殺完了該殺的人之後,現在要傳喚他們這些幸存者去過堂了。
去,還是不去?
沒有人敢不去。
抗命的下場,番禺陳氏那沖天的火光和潮州府前滾落的人頭就是最清晰的答案。
于是,在風暴過後的第三日清晨,一條條通往廣州的官道上,出現了一幕詭異的景象。
一頂頂轎子,一輛輛馬車,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
這些往日里前呼後擁威風八面的地方頭面人物,此刻卻個個形容枯槁,面如死灰。
他們的隊伍里沒有帶一個護衛,甚至連隨行的家僕都遣散大半,仿佛不是去赴宴,而是去奔喪。
……
廣州總督府,議事大廳。
這里的一切都已被清理干淨。
地板光潔如新,空氣中彌漫著燻香的味道,仿佛十日前那場血宴從未發生。
然而,當幸存的二百余名廣東官紳代表走進大廳時,瞬間感到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大廳之內沒有酒宴,沒有歌舞,甚至沒有一張待客的椅子。
空曠的大廳兩側,如標槍般站立著兩排身披鐵甲、手按刀柄的廣州新軍。
他們每一個人的眼神都像是剛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帶著揮之不去的殺氣與冰冷,沉默地注視著這群走進來的客人。
被這數百道殺氣騰騰的目光掃過,這些平日養尊處優的鄉賢名流只覺得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穩。
大廳正堂之上,盧象升高踞帥位,玄色公服,面沉如水。
二百余人戰戰兢兢地站定,躬身行禮,連大氣都不敢喘。
終于,盧象升開口了。
“諸位,”他緩緩說道,“本督奉皇上聖諭,巡撫兩廣。十日之前,已將廣東境內圖謀不軌、對抗國法之首惡,一體肅清。”
他頓了頓,掃過下方一張張慘白的臉。
“首惡雖除,然其黨羽、其根基,依舊盤根錯亂。本督知道,在場的諸位與那些被正法之人或有姻親,或有舊故,或有生意往來。平日里你們私藏田畝,隱匿丁口,私蓄鄉勇,對抗朝廷。按大明律,皆可視為謀逆同黨,夷三族,亦不為過。”
此言一出,堂下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泣聲和牙齒打顫的聲音,數人已然癱軟在地。
“但是,”盧象升話鋒一轉,“天子仁德,朝廷亦不欲將廣東士紳盡數屠戮。”
他身體微微前傾,仿佛帶著千鈞之力︰
“所以今日,本督給你們一個活命的機會,一個保留家族傳承的機會。”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條生路︰凡在冊之外,所隱匿之‘詭寄’‘飛灑’‘公嘗’等田畝,主動獻出八成,歸于朝廷。歷年所欠賦稅,三倍補交。家中私蓄之兵甲,解散之鄉勇,盡數上繳解散。做到這三條,你們的罪過,本督可以上奏天子,既往不咎。你們本人,可保性命;你們的家族,可得傳承。”
接著,他眼中寒光一閃。
“另一條,是死路︰凡在此地,與本督討價還價,心存僥幸,妄圖蒙混過關者……”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將目光投向了堂下那兩排殺氣騰騰的士兵。
意思,不言自明。
“……視為首惡同黨,立刻拿下,就地正法!”
生存,還是毀滅!?
這個問題擺在了每一個人面前。
八成田畝,三倍稅款,解散私兵,這幾乎是剜心割肉,奪走了他們賴以生存的一切根基。
可另一邊,卻是全族性命。
大廳之內,每個人都在飛速地盤算,每個人都在用眼神互相窺探,希望有別人能站出來,試探一下這位盧閻王的底線。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顫顫巍巍地響了起來。
“督……督帥大人……”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隊列中走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
此人乃是惠州府的名宿,姓黃,前朝中過舉人,在地方上德高望重,素以公正聞名。
此刻他拄著拐杖,身體抖得如同風中殘燭。
“老朽……老朽以為,督帥此舉,或有不妥。”他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氣,說道,“我廣東宗族之田,多為‘公嘗田’,乃祖宗數代傳下,用以供奉祭祀、撫恤族中孤寡、興辦學堂。此乃祖宗之法,亦是地方之情。若盡數繳之朝廷,恐……恐祖宗不安,民心不穩啊……”
他試圖用祖宗之法和民心這兩樣歷來對付官府無往不利的武器,做最後的掙扎。
大廳內,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都希望黃老先生能說動盧象升,哪怕能將八成降到五成,也是一場巨大的勝利。
然而,堂上的盧象升听完這番話,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他甚至沒有去看那個老者一眼,只是對著身旁的周朝先隨意地揮了揮手。
那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動作,仿佛只是在驅趕一只蒼蠅。
但周朝先瞬間明白了,他對著堂下親兵,使了一個眼色。
“拖出去。”
冰冷的聲音響起。
兩名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還沒反應過來的黃老漢,就像拖一條死狗一樣將他向廳外拖去。
“督帥!督帥!老朽所言,皆為肺腑之言!你不能……”
老者的驚呼與掙扎,戛然而止。
片刻之後,大廳之外,傳來一聲短促而沉悶的慘叫。
“啊——!”
然後,一切歸于寂靜。只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那是刀刃入肉後,拔出時帶出的聲音。
一滴血,濺在了大廳的門檻上。
這聲慘叫,這滴血,像一記無情的重錘狠狠砸碎了在場所有人心中最後一絲僥幸。
在絕對的暴力和皇權意志面前,任何的祖宗之法,任何的地方之情,都是一個笑話。
“噗通!”
不知是誰第一個跪下。
“噗通!噗通!噗通!”
大廳之內,二百余名廣東官紳代表瞬間跪倒了一片,他們磕頭如搗蒜,涕淚橫流,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里士紳名流的體面。
“我等有罪!我等有罪!”
“我等願獻出所有田產!報效皇恩!求督帥大人開恩!”
“我等願為朝廷效死!求督帥饒我等一命啊!”
哭喊聲、求饒聲、磕頭聲,響成一片。
盧象升冷冷地看著這一幕,眼中沒有半分波瀾。
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正如皇帝所言——用最直接的血,來澆灌新秩序的基石!
……
就在這群舊世界的代表們磕頭求生的同時,一場規模浩大的權力交接,正在廣東全境同步進行。
一隊隊廣州新兵護送著一名名新任命的,或從省外空降、或從南鎮巡查司提拔的官員,奔赴各府、州、縣。
他們手持總督府令與吏部文書,從那些戰戰兢兢的舊官吏手中接過了代表權力的官印、魚符和庫房鑰匙。
新官上任的第一道命令,毫無例外,只有八個字︰
“清丈田畝,一體納糧!”
與此同時,在廣州總督府那鴉雀無聲跪倒一片的大廳里,盧象升的目光越過堂下眾人,開始了另一番布局——擇人取勢,以填補權力傾覆後的空白。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名單,高聲念道︰“羅氏羅文秀、梁氏梁啟、張氏張敬德……”
被念到名字的,都是一些中小宗族的代表。
他們或是在風暴之前最早向巡查司秘密告密的;或是在剛剛的新生大會上,最先跪下磕頭最響的。
“爾等深明大義,心向朝廷,本督深感欣慰。”盧象升的聲音難得地有了一絲暖意。
“現任命爾等為各鄉里長、甲長,負責監督各宗族‘獻田’‘繳稅’之事。辦得好,日後本督另有重用;辦得不好……”
他沒有說下去,但威脅之意,溢于言表。
那些被點到名的中小宗族代表,先是一愣,隨即狂喜。
他們立刻感恩戴德地再次磕頭,聲音比之前響亮了十倍︰“謝督帥栽培!我等定為朝廷、為督帥肝腦涂地,萬死不辭!”
這一手分化拉攏,陰狠而有效。
它讓那些被剜肉的大宗族還要受到這些昔日他們看不起的小宗族的監督,徹底斷了他們陽奉陰違的念想。
而這場新秩序建立的最高潮,發生在更廣闊的鄉野之間。
一隊隊士兵與新任官吏,護送著一群目光堅毅的石匠,開進了廣東無數個宗族的核心之地——宗祠。
在族人驚恐而又不敢反抗的目光中,士兵們用大錘將那些刻著“家法族規”、“擅入者死”、“某氏私地”等字樣的石碑,一一砸得粉碎!
這些象征著宗族獨立王國地位,凌駕于國法之上的“私法碑”,在鐵錘下化為齏粉。
緊接著,石匠們將一塊塊嶄新的,早已刻好的青石碑豎立在原來的位置。
石碑之上,用最嚴整的楷書鐫刻著兩樣東西。
上為︰《大明律》節選,尤以《戶律•田宅》與《刑律•斗毆》為重。下為︰當今天子討伐建奴、整頓吏治之“聖諭”數條。
石碑的落款,只有一個來源︰奉天承運皇帝。
自此,族規家法,正式讓位于煌煌國法。
皇帝的律令與聲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強硬地,插入了南粵大地的每一條山川脈絡,每一寸肌理之間!
……
數日後,廣州。
盧象升獨自一人,站在廣州最高處——望樓之上。
嶺南的雨季似乎被十日的雷火驅散,天空湛藍如洗。
從這里望出去,他能看到廣州城內外,一派截然不同于往日的景象。
一隊隊由新任官員和書吏組成的“清丈隊”,正從城門魚貫而出,在士兵的護送下奔赴廣袤的鄉野。
他們將用手中的繩尺與賬冊,為皇帝重新丈量這片土地,將每一寸曾經的隱匿之地都納入帝國的版圖。
珠江碼頭上,更是人聲鼎沸。
一艘艘巨大的漕船停靠在岸邊。
一箱箱被查抄的、貼著封條的白銀,一袋袋被清點的、顆粒飽滿的糧食,正由民夫們排著長隊,一車車地運上船。
這些財富曾是滋養地方割據的毒血,而今它們即將順著水路,浩浩蕩蕩地北上,成為充實國庫、支撐九邊軍餉的命脈!
廣東,這頭桀驁不馴的猛虎終于被初步馴服,套上了項圈,開始為帝國輸血。
盧象升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的心中沒有勝利的狂喜,只有巨大的疲憊與空曠。
這些填里,他殺了太多人,也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
他承受著來自廣東士林的無聲咒罵,也承受著來自朝中同僚的潛在非議。
但他不在乎。
因為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誰,為了什麼!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份寧靜。
一名背插令旗、滿身風塵的信使從官道盡頭狂奔而來,直抵府下。
“六百里加急!總督大人何在!”
片刻之後,那份用火漆密封的黃綾奏報被送到了盧象升的手中。
這是他將“鐵犁行動”的詳細過程與結果寫成奏疏,發往南京後,收到的第一封來自皇帝的批復。
盧象升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他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撕開火漆,展開那份他親筆所寫的奏疏。
在奏疏的末尾,一片朱紅的墨跡映入眼簾。
那不是長篇大論的嘉獎之詞,也不是安撫勉勵的溫言暖語。
朱筆批復,只有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
“朕知道了。”
字跡之下,是一方代表著至高皇權的玉璽大印。
朕知道了。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在盧象升的眼中,卻仿佛重逾萬鈞!
它不是準奏,不是嘉獎,更不是“敷衍。
這幾個字,代表著徹底的知曉。
代表著對盧象升所有手段.無論是雷霆斬首,還是殺雞儆猴.的全然默許!代表著對他所有決斷的無條件肯定!
這幾個字意味著,從他踏入廣東的那一刻起,他所做的一切,都在那位年輕皇帝的注視之下。
他不是孤軍奮戰,他手中的刀,就是皇帝的刀;他的意志,就是皇帝的意志!
這一刻,所有的疲憊、所有的壓力、所有的委屈都煙消雲散。
盧象升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從心底涌起。
他,盧建斗,終于成了皇帝手中鋒利、值得信賴的那把劍!
他手持朱批,轉身望向遙遠的北方。
煙波浩渺,京師難見。
但他仿佛能看到,在那座被無數宮牆環繞的紫禁城中,那位年輕的帝王在看到他的奏疏後,會滿意地、輕輕地點一下頭!
……
幾乎是同一時刻,千里之外的南京。
秦淮河畔,胭脂河與古老的胥溪相連,如一條玉帶將浩瀚的太湖與石頭城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
河道之上,百舸爭流。
滿載著來自長江中下游各處漕糧的船只,正源源不斷地匯入南京這座巨大的集散中心,等待著整理編隊後,沿著大運河北上京師。
朱由檢身著一身素色常服,站在運河邊一座新修的觀景台上,身後,只跟著田爾耕一人。
他看著這繁忙而有序的漕運景象,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盧象升,辦得不錯。”皇帝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尋常事。
田爾耕躬身道︰“陛下知人善任,臣欽佩之至。”
“嗯,”朱由檢點點頭,目光卻從繁忙的運河投向了更遠的地方。
“南粵的膿瘡,算是擠干淨了。”
他轉過身,看向田爾耕。
“接下來,輪到我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