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華初上。
廣州總督府一改往日的肅殺森嚴,自府門至內堂,處處張燈結彩,明燭高燒,將整座府邸映照得如同白晝。
巨大的宮燈懸于檐下,流甦隨風輕曳,灑下暖黃色的光暈,將賓客們華貴的衣袍與得意的笑臉,都染上了一層虛幻的富貴之色。
府門之外,車水馬龍,錦繡成雲。
廣東一省的布政使、按察使、各地知府、同知、通判,以及那些在地方上跺一跺腳便能引得一方震動的士紳巨賈、宗族耆老,此刻盡數盛裝出席。
他們或乘八抬大轎,或駕高車駟馬,僕從前呼後擁,氣派非凡。
他們談笑風生,彼此拱手作揖,言語間充滿了對未來局勢的篤定與掌控。
在他們看來,這場中秋宴不過是那位年輕總督在巡視一圈認清現實後的低頭與求和。
這是一場分贓的盛宴。
當他們看到兩廣總督盧象升,這位傳聞中剛硬如鐵的北方軍頭,此刻正滿面春風地親立于二門之口,笑容可掬地迎接每一位到來的賓客時,他們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了。
“張大人,一路辛苦,快請入席!”盧象升對著眼袋浮腫的布政使張秉文拱手,態度謙恭。
“錢大人,南國月色正好,今夜當與公同醉!”他又轉向眼神陰鷙的按察使錢士龍,熱情洋溢。
這番姿態,愈發坐實了眾人的判斷,他們的神態也隨之變得更加倨傲,腰桿挺得更直。
……
宴廳之內,水陸紛陳,瓊漿玉液,流光溢彩。
上百名廣東官、紳、商界的頭面人物分坐于數十張紫檀木大圓桌旁,絲竹之聲不絕于耳,諂媚之語充斥其間。
氣氛熱烈而融洽,仿佛一場真正為慶賀佳節、敦睦鄉誼而設的盛會。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眾人面色皆已微醺,膽氣也愈發壯大。
此時,坐在首席之下的番禺陳氏族長陳海平,自覺身份特殊,是第一個向總督示好並被接納的人物,他得意洋洋地站起身,高高舉起手中的犀角杯,滿面紅光地朝著主位上的盧象升朗聲道︰
“督憲大人!”
他這一聲嗓門極大,瞬間壓過了滿堂的絲竹與喧嘩。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陳海平極為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看似關心實則炫耀的口吻問道︰
“督憲大人為國操勞,南來辛苦,月前下官送上的那點不成敬意的小玩意兒,不知……大人用著可還順手?尤其是那座西洋自鳴鐘,走時可還準?”
此言一出,滿堂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哄堂大笑。
盧象升臉上依舊掛著那溫和的微笑,他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杯,對著陳海平甚至還微笑著點了點頭,聲音平靜地回答︰
“陳鄉賢有心了。那座鐘走時很準,分秒不差。”
他環視全場,補充了一句,“本督,甚是喜愛。”
“哈哈哈哈……”陳海平笑得更加燦爛。
滿堂的笑聲,也愈發肆無忌憚。
……
就在陳海平的笑聲達到最高潮,他正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之時——
主位上的盧象升,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臉上的笑容如同被冰冷的夜風吹過,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盧象升伸手從身旁的親兵手中,接過了一塊驚堂木。
“啪!!!”
一聲巨響,清脆而炸裂,如同一道驚雷在喧囂的宴廳中轟然炸響!
滿堂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呆住了。
他們愕然地望著主位上那個判若兩人的總督,臉上的醉意與笑容瞬間凝固。
盧象升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後定格在驚愕的陳海平臉上,他薄唇輕啟,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十八層地獄飄來的判詞︰
“時辰……已到!”
話音未落!
“轟!!”“轟!!”
宴廳後方的朱漆大門,被人從外面用門閂重重地關閉、鎖死!
那沉重的撞擊聲,如同地獄之門的關閉,斷絕了所有人的希望。
緊接著,是整齊劃一的甲葉摩擦聲與機括上弦的“ 噠”聲。
大廳四周那些作為裝飾的巨大屏風之後,廊柱的陰影里,甚至連剛剛還在演奏的戲班子後台,猛然涌出數百名身著輕甲、手持出鞘鋼刀的士兵!
他們面無表情,眼神冷酷,行動間如同一部精密的殺人機器。
與此同時,大門口,更多的士兵涌了進來,他們手中端著的,是早已上好弦、箭矢閃著藍汪汪毒光的軍用弩機!
刀光如林,弩矢如雨,黑洞洞的殺機從四面八方指向廳中這百余名養尊處優的官紳。
不過眨眼之間,這座暖意融融的大廳就變成了一座插翅難飛,殺機四伏的鐵血囚籠!
……
死一般的靜默。
空氣中,方才還彌漫著的酒肉香氣與脂粉甜香,此刻仿佛被利刃瞬間斬斷,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恐懼。
前一刻還不可一世的官紳們此刻面如土色。
有人手中的酒杯“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有人雙腿一軟,直接從椅子上滑到了桌底;更多的人則是呆若木雞,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之中,盧象升展開了一卷始終放置于他身旁案幾之上的明黃色卷軸。
那耀眼的明黃色,刺痛了所有人的眼楮!
聖旨!
“聖……聖旨……”有人顫抖著,吐出這兩個字。
盧象升手持聖旨,聲音不再是平和的官話,而是充滿了金戈鐵馬之氣的聲調︰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他洪亮的聲音在死寂的廳中回蕩。
“兩廣之地,積弊已深。官紳勾結,魚肉百姓;侵吞田畝,偷逃國稅;走私通寇,敗壞海防。致使國庫空虛,民不聊生,國法蕩然!朕,心痛如絞!”
“茲,特命總督兩廣軍務盧象升,以雷霆之勢,肅清兩廣吏治。特賜尚方寶劍,便宜行事!”
盧象升讀到此處,特意加重了語氣,目光如電,掃過一張張已然毫無血色的臉。
“……凡貪贓枉法、禍亂地方、結黨營私、對抗國法之徒,無論官紳,證據確鑿者——”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吼出了最後四個字︰
“立!斬!不!赦!”
“欽此!”
聖旨一出,天威煌煌!
那“立斬不赦”四個字,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下!
全場百余名官紳再也支撐不住,瞬間癱軟下去。
膽小者已然屎尿齊流,癱在地上。
布政使張秉文、按察使錢士龍等人面如死灰,身體篩糠般抖動著,他們現在可算了解了,這甚至都不是鴻門宴,這是斷頭宴!
這位年輕的總督,從一開始,就不是要和他們分一杯羹,而是要連鍋端起,把他們所有人都煮了!
……
盧象升將聖旨鄭重地交給身旁的盧劍星,自己則一步步,從主位上走了下來。
他的軍靴踩在光可鑒人的地面上,發出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死神的腳步聲,敲在所有人的心髒上。
他走到大廳中央,那里,早有兩名親兵將那座華麗的西洋自鳴鐘端了上來,就放在陳海平癱軟的面前。
盧象升的目光穿過無數驚恐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了面如死灰的陳海平。
“陳族長。”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陳海平渾身一顫,抬起頭對上了那雙燃燒著怒火與殺意的眸子。
“你方才問本督,這鐘走得準不準。”
盧象升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本督現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它走得……非常準!”
他的聲音充滿了無窮的嘲諷與殺機!
“你說,你給本督送鐘!這份大禮本督收下了!今日,本督就還你一份更大的禮——”
他猛地彎腰,雙手抓住了那座西洋鐘。
“本督,親手為你陳家滿門……送!終!”
最後一個“終”字出口的瞬間,他將那座沉重的西洋鐘高高舉過頭頂,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朝著堅硬的地磚,狠狠砸下!
“ 當——嘩啦啦啦!!!”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那座代表著財富權勢與傲慢的西洋鐘瞬間四分五裂!
精密的齒輪、華美的外殼、清脆的鈴鐺散落一地,變成了一堆毫無生氣的廢銅爛鐵。
鐘聲,落。
審判,始。
“來人!”盧象升厲聲喝道,他的聲音在破碎的鐘聲余音中,顯得格外冷酷。
“首惡陳海平,及其番禺陳氏一族,勾結海寇,壟斷私鹽,私設公堂,草菅人命,罪大惡極!拖出去——”
“斬!!”
“不!督憲大人饒命!饒命啊!我知道錯了!我……”
在陳海平淒厲不似人聲的慘嚎中,兩名如狼似虎的親兵沖上前來,一人抓住他的一條胳膊,像拖一條死狗一樣將他從地上硬生生拖起,朝著宴廳大門拖去。
他一路掙扎,褲襠下拖出長長腥臊的濕痕。
就在廳門之外,月光之下,寒光一閃!
“噗嗤!”
一顆大好頭顱沖天而起,滾燙的鮮血如噴泉般濺射到門柱之上,又淋灕地灑在門檻內外。
那顆滾落在地的頭顱,雙目圓睜,臉上還凝固著極致的恐懼與不信。
宴廳之內死寂無聲。
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血腥的發生,連呼吸都已忘記。
盧象升站在大廳中央,身後,是盧劍星高舉的皇帝聖旨;腳下,是西洋鐘破碎的殘骸;眼前,是門外血淋淋的人頭與尚未凝固的血泊!
他緩緩轉身,從桌面上拿起了一本早已準備好的,封面血紅的名冊。
盧象升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仿佛在宣讀一篇尋常的公文,開始念第二個名字。
“廣東承宣布政使,張秉文。”
癱在地上的張秉文渾身劇震,如同被雷電擊中。
“侵佔官田萬畝,偷逃國稅二十七萬兩,動搖國本,罪同叛逆。拖出去,斬!”
“冤枉!督帥!督帥饒命!臣……臣願獻出所有家產!啊——!”
又是一陣淒厲的慘叫與拖拽聲。
盧象升的目光,落在了名冊的第三個名字上。
“廣東提刑按察使,錢士龍。通匪為盜,劫掠商船,視國法如無物,斬!”
“廣州知府,周廷波。謀害欽差,欺君罔上,罪不容誅!其人,暫且收押,待本督審明其九族,再行凌遲!拿下!”
……
念一個名字,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點一樁罪名,便是一次粗暴決絕的拖拽。
之前還歡聲笑語的宴會廳,此刻,徹底變成了人間地獄。
就在此時——
“轟——!!!”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炮響,從總督府外的某處高地傳來,響徹了整個廣州城的夜空!
此時此刻,廣州城內,乃至整個廣東的要沖之地,無數支早已待命的“執行隊”撕開了手中的名單,撞開了無數扇朱漆大門。
抓捕、抄家、鎮壓、屠殺……
一場以雷霆萬鈞之勢展開的鐵血大清洗,就在這個月圓之夜,拉開了它血腥的帷幕。
而在這場風暴的中心,總督府宴廳之內,盧象升依舊站在那里,手中的血色名冊還未念完。
他的身影,在搖曳的燭火與窗外慘白的月光映照下,如同一尊來自地獄的修羅。
西洋鐘聲,已然落盡。
督府之內,血流成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