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來福的酒瓶在八仙桌上磕出輕響時,李寶後槽牙咬得發酸。
三天前在村頭老槐樹下,肖文軍攥著他手腕發抖時說的話又竄進耳朵——"那手按我脖子時,甜腥甜腥的,像爛了的牡丹。"此刻王來福左手背那道淡粉疤痕正對著他,疤痕邊緣凸起的肌理,確實像極了牡丹花瓣蜷曲的輪廓。
"李兄弟這五糧液可金貴。"王來福的食指蹭過酒瓶蓋,喉結動了動,"我昨兒還跟周嬸子說,你們幾個外頭來的就是會講究,連下酒菜都買的鎮里老鹵坊的。"他夾起塊鹵牛肉,左手小拇指的缺口漏出半截指骨,在暖黃燈光下泛著青白。
李寶把酒杯推過去時,指腹故意擦過桌面——三天前文苑書包被塞在牆縫里,現在卻端端放在八仙桌角,金線牡丹在紅布上泛著暗啞的光。
他笑著給王來福斟酒︰"叔您可別寒磣我,就這兩瓶酒還是老張從後備箱翻出來的,說是去年走親戚剩的。"余光瞥見施麗婭站在灶房門口,右手悄悄攥緊圍裙角,指節發白。
酒過三巡,王來福的臉漲成豬肝色。
他拍著李寶肩膀,嘴里噴著酒氣︰"我就說你們年輕人實誠,哪像村東頭老周頭,上個月我幫他算糧補,他非說我多扣了五塊錢......"話音未落,李寶突然瞥見他左手小拇指的缺口處沾了點鹵汁,在燈光下亮得刺目——和肖文軍描述的"甜腥"對上了。
"叔,我想起個事兒。"李寶扶著王來福站起來時,故意踉蹌兩步,"您不是說文苑那屋漏雨?
我剛瞅著窗台上有塊油布,要不咱去瞅瞅?"施麗婭立刻上前扶住王來福另一邊胳膊,她的手在抖,卻把力道控得極穩,像根無形的繩子往門口帶。
鬼屋東頭那間小屋的門虛掩著。
李寶扶著王來福跨門檻時,鞋底碾到片碎瓷——是文苑自殺那晚摔碎的藥瓶,三天前他們走時還滿地狼藉,此刻卻被掃到牆角,堆成整齊的小堆。
王來福的酒突然醒了。
他的腳尖在門檻上頓住,喉嚨里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響,後背的汗浸透了襯衫,在昏黃的燈光下洇出深色的印子。
李寶的手按在他後背上,能清晰摸到他脊椎骨一節節繃直,像根拉緊的弦。
"咋...咋這麼涼?"王來福的聲音發顫,左手死死摳住門框,小拇指的缺口蹭著木頭門框,"我...我酒喝多了,先回......"
"叔您看這是什麼?"施麗婭突然舉起手機,手電筒光打在牆上——褪色的獎狀還掛在原處,"三好學生"四個字被潮氣泡得模糊,獎狀下方的牆皮剝落處,隱約能看見半朵金線繡的牡丹,和文苑書包上的圖案分毫不差。
王來福的膝蓋"咚"地磕在門檻上。
他抬頭時,李寶看見他瞳孔劇烈收縮,眼白里血絲爬成網狀,嘴角的酒漬還沒干,整個人卻像被抽了魂,嘴唇哆哆嗦嗦半天,只擠出句︰"我...我要回家。"
等王來福跌跌撞撞消失在夜色里,李寶轉身時正撞見施麗婭攥著文苑的書包,金線牡丹擦過她手背,在皮膚上留下道紅痕。"他剛才摸門框時,"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我聞見了,是腐爛的牡丹味。"
錢一多從院角的香椿樹後閃出來時,褲腳沾著草屑。
他拍了拍腰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頭裝著微型攝像機和錄音筆,是李寶今早托鎮里快遞點加急送來的。"放心,我跟他走夜路走了二十年,他拉屎都知道往哪塊兒蹲。"他沖李寶擠擠眼,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很快融進了村道旁的玉米地里。
"我留下。"施麗婭突然開口。
她把書包輕輕放回八仙桌,手指撫過金線牡丹,"文苑的魂要是真在,總得有人等。"她的聲音在發抖,卻把隨身帶的防狼噴霧攥得指節發白。
張遠山從灶房端來銅盆,里頭是剛燒的艾草,青煙裹著苦香竄上來,燻得人眼楮發酸。
他把折疊工兵鏟遞給李寶時,金屬相撞的脆響驚飛了檐下的麻雀。"後窗我用鐵絲擰死了,堂屋門閂也換了新的。"他指了指牆角的手電筒,"每隔半小時照照窗根,要是有動靜......"
夜風突然大了。
院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幾片枯葉打在窗紙上,像極了指甲刮擦的聲音。
李寶摸了摸兜里的瑞士軍刀,刀刃貼著大腿,涼得刺骨。
施麗婭已經坐在文苑的小木凳上,背後的影子被燭光拉得老長,恍惚間竟和牆上獎狀里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疊在了一起。
" 嗒。"
堂屋門閂被扣上的聲響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張遠山摸出煙盒,卻又默默收了回去——他怕煙火氣驚走了可能出現的"東西"。
李寶盯著牆上的掛鐘,分針正緩緩爬向九點。
窗外的玉米地沙沙作響,不知是風,還是......
"來了。"施麗婭突然輕聲說。
她的眼楮在黑暗里亮得驚人,像兩盞小燈。
李寶握緊了工兵鏟。
堂屋的燭光晃了晃,在三人臉上投下搖晃的陰影。
院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混著若有若無的甜香——是牡丹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