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卷著桃花瓣打旋兒,李寶的手背被陳冬大抓出的紅痕還火辣辣地疼。
他半蹲著,胳膊架住陳冬大顫抖的肘彎,能明顯感覺到那具中年男人的軀體正像篩豆子似的抖個不停——不是冷,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懼意。
"老陳,先擦把臉。"施麗婭從帆布包里摸出包紙巾,蹲下來時發梢掃過陳冬大沾著泥的灰布衫。
她指尖剛踫到對方肩膀,陳冬大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嗷地一聲蜷縮成團,額頭直接撞在李寶胸口。"別踫我!
別踫我!"他的哭腔帶著濃重的鼻音,酒氣混著山風灌進眾人鼻腔,"那小丫頭的手...涼得像冰碴子..."
張遠站在三步外,眉峰擰成個疙瘩。
他攥著踏青時折的桃枝,枝椏上的花苞被攥出汁水,"老李,我看這兄弟要麼是醉狠了,要麼..."他掃了眼不遠處的荒墳,沒把"中邪"二字說出口——上回余三樂家巧巧出事時,村里的王婆子也是這麼瘋瘋癲癲。
李寶沒接話。
他盯著陳冬大後頸滲出的冷汗,那汗珠子順著灰布衫領口往下淌,在脊背處洇出個深色的月牙。"老陳,咱先找個地兒坐。"他指了指桃樹下的青石板,"你說你撞鬼,總得讓我們明白撞的是啥鬼不是?"
陳冬大像被抽了脊骨似的癱在石板上,膝蓋蜷到下巴,雙手死死攥著灰布衫下擺。
施麗婭把紙巾塞到他手里,他卻機械地擦著嘴角的酒漬,目光直勾勾盯著墳頭那叢枯草——錢一多剛才撿糖瓜碎渣的地方。
"我...我是陳冬大,東溝村賣饅頭的。"他突然開口,語速快得像機關槍,"每日天不亮挑擔去鎮里,晌午頭回來。
今兒個...今兒個收攤晚了些,走到山嘴子那會兒,天已經擦黑了。"他喉結動了動,紙巾被攥成團,"我瞅見前頭有戶人家,門燈紅堂堂的,門框上還掛著倆大紅燈籠。
我尋思著,這深山大夜里的咋還有住家?
可那門突然開了,里頭出來個年輕後生,穿青布衫,跟我笑︰"賣饅頭的,來屋里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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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突然裹著松濤聲灌進桃林,錢一多打了個寒顫,把竹籃往懷里攏了攏。
他注意到陳冬大的手指在石板上摳出幾道白印,指甲縫里還沾著墳頭的泥。
"我...我挑著饅頭擔就進去了。"陳冬大的聲音突然低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院里鋪著青石板,影影綽綽能看見兩棵老梅樹,枝椏上還掛著沒化的雪。
正房里亮著蠟燭,桌案上擺著八涼八熱,中間還供著個大壽桃。
主位上坐了個老頭,瘦得只剩把骨頭,穿黑緞子馬褂,頭頂的瓜皮帽壓得低低的。
那後生說︰"這是我家老太爺,今兒個整八十壽。
"我...我就把饅頭往桌上擺,老太爺突然開口了,聲音像破風箱︰"小冬子,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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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寶的後槽牙咬得發疼。
他想起上個月在縣圖書館查的《乾陵野志》,里頭記著"山民夜遇陰宴"的典故——說是亡人借陽壽,要拉活人湊數。
他低頭看向陳冬大後腰露出的紅繩,那紋路確實和巧巧的紅頭繩一模一樣,連編法都是山里老太太傳了幾代的"長命縷"。
"我喝了兩杯,越喝越冷。"陳冬大突然抓住李寶的手腕,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我瞅見那後生的影子...是歪的!
像根被風吹斜的蘆葦!
再看老太爺,他的嘴...他的嘴在動,可我听不見聲兒!
我猛地站起來,饅頭筐子都掀翻了,往外頭跑。
那後生追出來,喊我"吃了饅頭再走",我往山上跑,跑著跑著就看見...就看見那小丫頭!"他的眼淚又涌出來,"紅棉襖,扎紅繩,蹲在墳頭啃糖瓜!
我沒踫她的糖瓜...真沒踫..."
施麗婭的手悄悄勾住趙婉兒的小拇指。
她能感覺到對方掌心的汗,像沾了水的玻璃珠。
趙婉兒盯著陳冬大後腰的紅繩,突然想起巧巧出事那晚,余三樂蹲在門檻上哭︰"巧巧非說有個阿姨給她編紅繩,說戴了能去百病..."
"老陳,那戶人家在哪條溝?"李寶輕聲問。
他能感覺到陳冬大的脈搏跳得飛快,像敲在鼓面上的豆子。
陳冬大突然松開手,眼神變得空洞。
他望著山坳里漸漸沉下去的日頭,聲音飄得像片雲︰"就在...就在鷹嘴崖往南二里地。
我跑的時候摔了一跤,酒壺也丟了。
等我爬起來再看,那戶人家...沒了。
就剩那座荒墳,還有...還有糖瓜渣。"
錢一多下意識摸向褲兜——他剛才撿的糖瓜碎渣還裝在塑料袋里。
陽光透過桃枝照在上面,暗黃的糖塊泛著詭異的光,像凝固的血。
"走。"李寶突然站起來,伸手拉陳冬大,"我送你去土地廟。
張遠山雖不在,廟里有他留的朱砂符。"
陳冬大卻像被雷劈了似的,猛地甩開他的手。
他的目光越過眾人,死死盯著桃林深處——那里不知何時起了層薄霧,像誰扯了塊灰紗布罩在樹上。"他們...他們來找我了..."他的聲音突然變了,帶著哭腔的尾音被風扯得支離破碎,"老太爺的壽宴還沒散...那後生端著酒壺...小丫頭攥著糖瓜..."
山霧里傳來若有若無的嗩吶聲,調子是《百鳥朝鳳》,卻比尋常吹得慢了半拍,像誰在喉嚨里卡了團棉花。
李寶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分明看見陳冬大的灰布衫下擺,不知何時沾了片暗紅的污漬——像酒,又像血。
施麗婭的手機在兜里震動,屏幕亮起的瞬間,眾人看見時間︰下午四點十七分。
可山霧里的天色,卻像提前落了夜。
陳冬大突然跪下來,朝著桃林方向連連磕頭,額頭撞在石板上的悶響驚飛了幾只斑鳩。"我沒吃壽桃!
沒喝第三杯酒!"他的哭嚎混著嗩吶聲,在山谷里撞出回音,"求你們...求你們別讓我回去..."
李寶蹲下身,按住他劇烈起伏的後背。
他能听見陳冬大急促的喘息里,夾雜著細不可聞的呢喃︰"壽宴要開席了...要開席了..."
山霧更濃了。
錢一多望著霧里影影綽綽的桃枝,突然覺得那些晃動的影子,像極了穿青布衫的後生,正踮著腳往這邊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