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雪下得更密了。
余三樂家土灶里的柴火 啪作響,巧巧換了干淨的紅棉襖平躺在門板上,余三樂媳婦攥著女兒凍得發青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她總覺得再使把勁,就能把那股子寒氣從巧巧骨頭縫里攥出來。
張遠山的道袍下擺沾著雪粒子,站在堂屋中央。
他懷里的八卦鏡突然發燙,鏡面映出余三樂媳婦紅腫的眼尾——那是哭了整宿的痕跡。"余兄弟,"他開口時,余三樂正往供桌上擺巧巧最愛的糖瓜,手一抖,糖瓜骨碌碌滾到張遠山腳邊,"你和媳婦這些年求子不得,可還記得五年前在西河電魚的事?"
余三樂蹲下去撿糖瓜的動作僵住了。
他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五年前那個夏夜突然撞進腦子里︰他舉著自制的電魚器,電流竄過水面,白花花的魚翻著肚皮浮上來,媳婦拎著竹簍在後面撿,連剛孵化的魚苗都沒放過。"那回...撈了小半筐魚..."他聲音發顫,指節捏得泛白,"道長,這...這和求子有關系?"
"魚雖小,也是命。"張遠山指尖叩了叩供桌,燭火應聲搖晃,"你二人斷了河中生靈的活路,因果循環,便斷了自己的子嗣緣。
巧巧能來,是她帶著半條命來渡你們的——"他頓了頓,視線落在巧巧發頂的紅繩上,"可你們沒接住。"
余三樂媳婦突然發出一聲悶喊,像是被人當胸打了一拳。
她撲到巧巧身邊,額頭抵著女兒冰涼的額角︰"巧巧...是娘對不起你...娘要是早听王嬸的話,不貪那點魚......"她的哭聲撞在土牆上,又重重彈回來,震得供桌上的蠟燭直晃。
余三樂膝蓋一彎,"撲通"跪在張遠山跟前。
他粗糙的手背蹭過臉,冰碴子刮得皮膚生疼︰"道長,俺們知道錯了!
求您指條明路,俺給您磕響頭!"他真的磕下去,腦門撞在青石板上的悶響混著抽噎,"俺往後再也不踫電魚器,天天去河邊放生,成不成?"
張遠山彎腰去扶,手掌觸到余三樂後頸的冷汗。"積善贖業,"他說,"三年為期,每月初一十五去西河放活魚,遇到落難的人能幫就幫。
三年後...或許能有轉機。"
余三樂媳婦踉蹌著過來,拽住張遠山的道袍下擺︰"道長,三年...三年會不會太長?
俺們..."她喉嚨里發出破碎的嗚咽,"俺們都三十大幾了..."
"因果不是算術題,"張遠山抽出手,從懷里摸出張黃符壓在供桌下,"心誠則日短,心妄則年長。"他轉身看向窗外,雪光映得窗紙泛白,"天快亮了,讓巧巧睡吧。"
錢一多在門外等得跺腳,見張遠山出來,忙把自己的棉帽扣過去︰"道長,余大哥媳婦非塞了半袋子腌肉,說讓您路上吃。"他拍了拍鼓囊囊的背包,雪粒子簌簌往下掉,"咱得趕緊走,再晚鎮里的班車該沒了。"
余三樂追出來時,兩人已經走到村頭。
他舉著個布包,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長,這是俺媳婦腌的野山椒,您...您別嫌土。"布包塞到張遠山手里,余三樂後退兩步,在雪地里深深作了個揖。
張遠山攥著布包,能摸到里面野山椒的硬梗。
他沖余三樂點點頭,轉身往鎮里走。
錢一多跟在後面嘟囔︰"余大哥那眼神,跟要把咱們當活菩薩供著似的。"
"他供的不是我,"張遠山踩碎腳邊的冰殼,"是他心里那桿秤。"
十余日後,李寶躺在旅館的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霉斑直樂。
施麗婭舉著棉簽戳他胸口︰"瞧瞧,這道劍傷倒成了梅花印——趙婉兒,你說像不像?"
趙婉兒端著藥碗笑出酒窩︰"像,像朵開敗的紅梅。"她把藥碗往李寶手里塞,"快喝,張道長說這藥能去淤。"
李寶捏著鼻子灌藥,苦得直咧嘴︰"合著我在墓里挨的劍,倒成了你們的笑料?"他掀開薄被下床,傷處的紅點隨著動作晃動,"不過說真的,大夫說再養半個月就能下地走動了。"
"那敢情好!"錢一多推門進來,手里提著二斤熟牛肉,"等你能走了,咱——"
"四月天該出去轉轉了!"施麗婭突然翻出枕頭下的日歷,"上回听老鄉說,鎮外的山桃花開得正艷。"她捅了捅趙婉兒,"對吧婉兒?
你前兒還說想去踏青。"
趙婉兒耳尖泛紅,低頭絞著圍裙角︰"我就是...就是看天氣好了,想著出去透透氣。"
李寶把藥碗往桌上一放,傷口被扯得發疼也顧不上︰"踏青?
行啊!
等我能爬山路了,咱們就去!"他突然頓住,眼楮亮起來,"對了,張道長說鬼城豐都有座唐代的碑刻,說不定和乾陵的線索有關——"
"先踏青!"施麗婭把日歷拍在他胸口,"探險也不差這幾天!"
窗外的風卷著桃花瓣撲進來,落在李寶的藥碗里,浮起一片淡粉。
錢一多撕了塊牛肉塞嘴里,含糊不清道︰"成,听你們的。
先踏青,再去豐都。"
趙婉兒望著窗外飄飛的花瓣,輕聲道︰"不知道豐都的山,有沒有這里的桃花好看......"
四月的風裹著山桃花的甜香,卷著李寶的棉袍角往上掀。
他扶著腰間未愈的劍傷,看施麗婭舉著從老鄉那借的海鷗相機,追著趙婉兒往山坳里跑——趙婉兒辮梢的紅頭繩被風吹得飄起來,像朵跳動的火苗。
"慢著點!"錢一多提著竹籃晃悠,里面裝著余三樂媳婦硬塞的野山椒和熟雞蛋,"這山路剛化了雪,泥滑!"他話音未落,施麗婭的膠鞋就打滑,整個人撲進趙婉兒懷里,兩人笑作一團,驚得林子里的斑鳩撲稜稜飛起來。
李寶站在山道轉彎處,望著她們的背影搖頭。
山桃花正開得瘋,粉白的花瓣落在他肩頭,倒把胸前那片暗紅的劍傷襯得像朵褪色的花。"你們倆再鬧,等會該找不著回鎮的路了!"他提高聲音喊,施麗婭回頭沖他做了個鬼臉,發梢沾著的桃花瓣簌簌往下掉。
趙婉兒突然停住腳步。
她舉著相機的手懸在半空,鏡頭對準前方半人高的土坡。"麗婭,你看..."她的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的柳絮。
施麗婭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笑意慢慢從臉上褪下去——土坡上荒草萋萋,中間隆起個低矮的土包,分明是座無碑的老墳。
而墳頂的枯草間,橫臥著個穿灰布衫的身影,雙臂交疊墊在腦後,腿上搭著件泛黑的棉襖,竟像在曬太陽打盹。
"那...那是誰?"施麗婭攥緊相機背帶,指節泛白。
李寶和錢一多快步走過來,李寶盯著那身影的輪廓︰灰布衫下擺沾著泥點,腳邊歪倒著個褐色酒壺,酒氣順著風飄過來,混著墳頭潮濕的土腥。"許是哪個醉漢。"他伸手按住錢一多要往前沖的胳膊,"先別急,看看是不是暈過去了。"
錢一多梗著脖子往前湊,鞋底碾過一片枯蕨," "的脆響驚得墳上的人動了動。
灰布衫的肩頭顫了顫,醉漢翻了個身,露出半張胡子拉碴的臉,嘴角還掛著酒漬。
施麗婭的相機" 嗒"一聲,拍下了這幕——醉漢的眼皮浮腫,眼白上布滿血絲,像塊裂了縫的玻璃。
"嘿!"錢一多踹了踹墳邊的石頭,碎石子"骨碌碌"滾到醉漢腳邊,"大白天睡墳頭,不怕招髒東西?"醉漢沒動靜,錢一多蹲下去推他的肩膀,手指剛踫到灰布衫,醉漢突然"嗷"地尖叫起來!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彈起來足有半尺高,棉襖"啪嗒"掉在墳頭,露出懷里還剩小半瓶的二鍋頭。
眾人被這一嗓子驚得後退半步。
醉漢瞪圓了眼,目光掃過李寶的劍傷、施麗婭的相機、趙婉兒的紅頭繩,最後落在自己腳邊的土墳上。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突然踉蹌著往後退,後腰撞在身後的老桃樹上,震得花瓣撲簌簌落了他滿頭。"鬼...鬼墳!"他口齒不清地喊,酒氣噴得人睜不開眼,"我就說...就說不該抄近道...那紅棉襖的小丫頭...她拽我褲腳..."
李寶皺眉上前,按住他顫抖的胳膊︰"什麼紅棉襖小丫頭?
你是不是喝多了?"醉漢像被燙到似的甩開他的手,指甲在李寶手背抓出幾道紅痕。"不是喝多!"他指著墳頭,指尖抖得像風中的蘆葦,"方才...方才我看見個小女娃,紅棉襖,扎紅繩...站在墳前沖我笑!"他突然蹲下去,用灰布衫蒙住頭,肩膀篩糠似的抖,"我沒踫她的糖瓜...真沒踫...求你們...求你們送我下山..."
山風突然轉了方向,卷著桃花瓣撲進眾人領口。
趙婉兒的紅頭繩被吹得纏在手腕上,她盯著醉漢蒙頭的灰布衫,後頸泛起涼意——那顏色,和余三樂家巧巧躺過的門板上的紅棉襖,像極了。
錢一多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彎腰撿起地上的酒壺︰"得,這醉漢八成是撞邪了。"他晃了晃酒壺,酒液在壺里晃出細碎的光,"要不咱送他去鎮里衛生院?"醉漢听見"下山"二字,猛地抬起頭,臉上的淚和酒漬混在一起,把胡子粘成一綹一綹的︰"送我...送我去土地廟!
找...找穿道袍的先生!"
李寶和錢一多對視一眼。
穿道袍的先生?
張遠山前幾日回了終南山,要半月後才回來。
他剛要開口,趙婉兒突然拽了拽他衣角。
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山坳那頭的桃林里,有道灰影閃過——像極了張遠山常穿的道袍下擺。
可等他揉了揉眼再看,只余下滿樹桃花在風里搖晃。
"走!"李寶咬了咬牙,攙起醉漢的胳膊,"先送你下山,再找先生。"醉漢卻像被點了穴似的,盯著桃林方向直勾勾地看。
他的灰布衫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後腰處染著泥的紅繩——和巧巧發頂那根,紋路分毫不差。
山桃花仍在落,落進墳頭的枯草里,落進醉漢顫抖的指縫間。
遠處傳來斑鳩的叫聲,尾音拖得老長,像誰在嗚咽。
錢一多提著竹籃走在最後,余光瞥見那座土墳的荒草里,似乎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在閃——湊近一瞧,是塊糖瓜的碎渣,沾著泥,在陽光下泛著暗黃的光。
而此刻山的另一頭,張遠山正捏著羅盤站在松樹下。
羅盤指針突然瘋狂轉動,他抬頭望向東南方,那里的山霧里,隱約傳來男人的哭嚎︰"紅棉襖...紅繩...救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