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樂撞開院門的動靜比平時大了三倍,竹篙堆在東牆根,他抄起劈柴刀時手直抖,刀背磕在青石上迸出火星。"巧巧她娘!
把麻繩取來!"他吼得嗓子發啞,後頸的汗浸透了軍大衣領,卻絲毫不覺冷——上個月王大膽下井說沒東西時,他媳婦蹲在灶前哭了半宿,鍋底的粥都熬糊了,可現在這道士能說出巧巧紅棉襖右肘的油點子,能說出左手指甲的月牙白,那是他媳婦給閨女縫棉襖時濺上的菜油,是巧巧啃指甲啃出來的小月牙,除了他們兩口子,村里沒第三個人知道。
"給!"余三樂媳婦舉著麻繩跑過來,藍布棉襖的下擺掃過結霜的白菜地,麻繩上還沾著灶灰,"竹篙要長的,井深著呢。"
"知道!"余三樂抹了把臉,劈竹篙的聲響驚得屋檐下的麻雀撲稜稜亂飛。
他挑了根手腕粗的青竹,用麻繩捆鐵錨時,指節勒得發白——鐵錨是去年撈掉進井里的水桶用的,現在要撈自己閨女,繩子每繞一圈,他心口就鈍痛一下。
曬谷場的老井邊,余平正踮腳往井里看,黑水翻涌的聲音像有人在底下嗚咽。
張遠山攥著八卦鏡站在旁邊,鏡面還燙著,映出的紅影比剛才更清晰了些,扎羊角辮的小身影正扒著井壁,指尖摳進磚縫里——和他剛才說的右下方第三塊磚嚴絲合縫。
"來了!"余平先听見動靜,轉頭就見余三樂扛著竹篙大步走來,竹篙尾端的鐵錨撞在青石板上,"當啷"一聲,驚得余三樂媳婦懷里的平安符掉在雪地上。
余三樂把竹篙往井邊一戳,鐵錨"咚"地墜入黑水。
他和余平一人扶竹篙一頭,竹篙慢慢往下沉,井里的水聲突然變得渾濁。"踫著東西了!"余平的手猛地一縮,竹篙晃了晃,"三哥,竹篙在抖!"
余三樂的喉結動了動,粗糙的手掌順著竹篙往下摸,指尖觸到竹身傳來的震顫——不是水草,不是石頭,是...是有東西勾住了鐵錨。
他膝蓋一軟,差點跪在井邊,"巧巧...巧巧別怕,爹來接你了。"話音未落,眼淚已經砸在雪地上,凍成了小冰珠。
"拉!"張遠山出聲時,余三樂的手已經在抖。
兩人咬著牙往上拉,竹篙彎成了弓,井里傳來" "的一聲輕響。
余平突然松開手後退兩步,臉色煞白︰"三哥...那東西...那東西在動!"
余三樂沒松手,他能感覺到鐵錨勾住的物件在往下墜,像有個孩子在底下拽著自己的衣角。"巧巧,是爹!"他哭著喊,"爹帶你回家,咱不待在這兒了!"竹篙"吱呀"一聲,鐵錨終于拉出水面——裹著淤泥的紅棉襖一角,右肘的油點子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余三樂媳婦尖叫一聲撲過來,膝蓋重重磕在井沿上也不覺得疼,她顫抖著去掰鐵錨,指甲縫里全是泥︰"是俺的巧巧...俺給她縫的紅棉襖...油點子還在..."話音未落,眼淚已經滴在泥污的布面上,把那點油跡暈染開,像朵開敗的小紅花。
張遠山摸出手機報警時,余三樂正把女兒抱在懷里,用軍大衣裹得嚴嚴實實。
巧巧的臉凍得青紫,羊角辮散了,頭發里沾著井里的青苔,左手指甲的月牙白還在,只是指縫里全是井壁磚的碎末——她墜井時該有多害怕啊,張遠山想,這麼小的孩子,在黑咕隆咚的井里抓著磚縫,喊啞了嗓子也沒人听見。
警車鳴笛趕來時,余三樂媳婦還在哭,把臉貼在巧巧冰涼的額頭上︰"巧巧乖,娘給你煮了糖心蛋,你最愛的...你起來吃啊..."警察勘查完現場,拍了照片,又問了余三樂上個月找王大膽撈井的情況,最後得出結論︰"初步判斷是意外溺亡,具體結果等尸檢報告。"
警車開走後,雪下得更大了。
余三樂抱著女兒往家走,軍大衣下擺拖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濕淋淋的腳印。
張遠山蹲在井邊,把剛才余三樂燒頭發的灰收進黃紙包,轉頭對縮在牆角的錢一多說︰"錢爺,該你幫忙了。"
錢一多正蹲在草垛邊抽煙,煙卷在他指縫里抖得厲害。
他是盜墓出身,下過不少古墓,可這井里的冤魂比任何粽子都讓他發怵。"道長,我...我這把老骨頭..."他話沒說完,張遠山已經遞來一張符紙,"拿著,保你平安。"
錢一多捏著符紙的手直冒汗——這符畫得歪歪扭扭,朱砂都沒研勻,一看就是隨便畫的。
可他想起剛才井里那團紅影,想起余三樂夫妻的哭聲,咬了咬牙︰"成,我下!"
井里比錢一多想象的還冷,他順著繩索往下滑,腳剛踫到水面,就有冰涼的手攥住了他的腳踝。
錢一多倒抽一口涼氣,低頭就見巧巧的臉浮在水面上,羊角辮散在水里,像團暗紅色的海藻。"別怕,叔帶你上去。"他顫著聲說,伸手去抱孩子,卻發現她卡在井壁的磚縫里,指甲深深摳進磚里,拔都拔不出來。
錢一多咬著牙使勁拽,磚縫里的指甲" "地斷了一根,巧巧的身體終于松動了。
他抱著孩子往上爬時,井水漫進膠鞋,冷得他直打擺子。
等他爬出井口,余三樂媳婦已經哭暈在余平懷里,余三樂紅著眼楮接過女兒,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
張遠山在曬谷場搭法壇時,錢一多湊過來,舉著那張符紙直皺眉︰"道長,你這符...是不是糊弄我呢?"張遠山笑了笑︰"符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你剛才下井時心里想著救孩子,比什麼符都管用。"錢一多撓了撓頭,沒再說話。
余平帶來瘋子時,法壇上的蠟燭正被風吹得搖晃。
瘋子是村東頭的傻二,平時總蹲在牆根傻笑,此刻卻瞪著眼楮直往後縮,口水順著下巴滴在破棉襖上︰"紅...紅棉襖...別過來..."
張遠山掐訣念咒時,風突然停了。
眾人看見,巧巧的尸體上飄起一縷白煙,傻二的頭頂也飄起一縷,兩縷白煙在半空中纏成一團,慢慢消散了。
傻二"撲通"一聲摔倒在地,眼神突然清明了一瞬,喊了聲"娘",又閉上了眼楮。
"他瘋病是被巧巧的冤魂纏了一魄。"張遠山收了法壇,對余三樂說,"現在冤魂散了,帶回家慢慢養,說不定能好。"
余三樂蹲在法壇邊,把巧巧的羊角辮重新扎好,紅繩是他媳婦剛才從頭上解下來的。
雪還在下,落進巧巧的衣領里,余三樂伸手去拂,手卻停在半空——他突然想起,上個月巧巧走丟那天,也是下著雪,他在河邊捕魚,媳婦在灶前熬粥,巧巧說要去井邊看結冰,他們應了一聲,誰知道這一應,就成了永別。
"道長..."余三樂抬起頭,臉上的淚早凍成了冰碴,"俺閨女...能走得安生不?"
張遠山摸了摸懷里的八卦鏡,鏡面已經涼了。
他望著遠處余三樂家的煙囪——那是巧巧他娘在燒熱水,要給閨女擦身子,要換上干淨的紅棉襖。"今晚子時,我來幫她超度。"他說,"你先帶她回家,別讓她凍著。"
余三樂點點頭,抱著女兒往家走。
雪地上的腳印歪歪扭扭,像兩行沒寫完的詩。
張遠山收拾法壇時,錢一多湊過來小聲問︰"道長,那傻二真能好?"張遠山沒說話,只是望著余三樂家的方向——灶膛里的火映紅了窗戶,像朵開在雪夜里的紅牡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