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裹著嗩吶聲往人脖子里鑽,陳冬大額頭的血珠混著冷汗,在青石板上洇出個暗紅的星子。
李寶的掌心沁著濕意,按在他後背時能摸到骨頭縫里的顫,像揣了只瀕死的麻雀。
"老陳,慢慢說。"施麗婭蹲下來,把手機屏幕轉向他,"下午四點十七分,天不該這麼暗。
你...你說的壽宴,到底怎麼回事?"
陳冬大喉結動了動,渾濁的眼珠突然定住——他想起傍晚收攤時的事。
那會兒日頭還掛在鷹嘴崖尖,他挑著饅頭擔往家走,路過山坳時被個穿青布衫的年輕男子攔住。"老丈,我家老太爺八十大壽,缺籠熱饅頭添喜。"男子笑得憨,袖口里露出半截紅綢,"您跟我來,酒肉管夠。"
他本不想去,可山風卷著酒香撞進鼻子,比他蒸饅頭的灶火還暖。
再看那男子身後,灰牆青瓦的院子從霧里浮出來,檐角掛著兩盞白紙燈籠,"壽"字倒貼在朱漆門上。
院門口站著個白胡子老者,手里攥著串糖瓜,"來者是客,我孫兒嘴饞,就愛您這手發面功夫。"
"我喝了兩杯黃酒,吃了塊粉蒸肉。"陳冬大的指甲摳進石板縫,"第三杯酒剛端起來,那小丫頭突然拽我褲腳——就是捏糖瓜的小丫頭,她說"爺爺該走了,月亮要爬過桃枝了"。
我這才想起擔子里的饅頭還沒賣完,剛起身要走,那桌菜突然...突然變成了爛泥。"
他的聲音突然哽住,像被人掐住了喉嚨。
錢一多下意識捏緊兜里的塑料袋,糖瓜渣隔著薄塑料扎得指尖發疼——方才他在荒墳前撿到的碎塊,和陳冬大描述的小丫頭手里的,紋路竟一模一樣。
"叮——"
一串銅鈴響從霧里滲出來。
眾人轉頭,見個裹藍布頭巾的老婦佝僂著腰,竹籃里飄出燒紙的焦香。
她走到荒墳前,顫巍巍放下三碗餃子,又摸出個油紙包︰"他爺倆愛吃你蒸的棗花饃,我今早特意去鎮上買的。"
陳冬大的饅頭擔在鎮上是出了名的,可此刻他盯著老婦攤開的油紙,後槽牙咬得咯咯響——那六個饅頭還冒著熱氣,表皮的棗子紅得刺眼,分明是他今早最後一籠蒸的,本該在收攤時就賣光了的。
"大妹子,這饅頭..."施麗婭剛開口,老婦已抹起了眼淚︰"我家那口子和小崽子,上個月讓貨車撞了。
昨兒夜里托夢,說在底下沒熱乎飯吃。
我就想著...就想著..."
山風掀起老婦的頭巾,露出鬢角的白發。
陳冬大突然踉蹌著撲過去,指尖幾乎戳到饅頭︰"您...您在哪兒買的?
是不是鷹嘴崖下的饅頭攤?"
老婦被嚇了一跳,後退半步撞在墓碑上。
碑面的刻字在霧里浮出來︰"李有福之墓 子李栓柱 同葬"。"就...就你那攤子啊。"老婦指著陳冬大的灰布衫,"我去時天都擦黑了,你穿得跟現在一樣,說"老嫂子,最後一籠饅頭,算我送的"。"
陳冬大的臉"唰"地白成紙錢。
他想起跑離那戶人家時,確實撞翻了饅頭擔——可那些饅頭早該滾進草窠里,怎麼會出現在荒墳前?
他突然抓住李寶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他們不是人!
那桌菜是爛泥,那酒...那酒喝到喉嚨里像吞冰碴子!"
"陰餐晦食。"
一道沉穩的聲音從桃林里傳來。
張遠山攥著串銅鈴,道袍下擺沾著露水,"陽人吃了陰世飯,三日內必被勾魂。"他走到陳冬大跟前,指節叩了叩對方的手背,"你方才說沒喝第三杯酒?"
"沒...沒喝。"陳冬大牙齒打戰。
"沒喝透就還有救。"張遠山從懷里摸出疊黃紙,"去撿些干柴,把這冥幣燒在墳前。"他轉向老婦,"老人家,您且回避,陽氣太弱的人沾了陰煞,容易招禍。"
老婦連滾帶爬地跑了。
錢一多和施麗婭很快攏來一堆枯枝,火星子舔著黃紙騰起時,張遠山突然掐訣念咒。
他的聲音像浸了朱砂的線,穿透山霧纏在陳冬大後頸︰"喉中穢,腹內濁,陰陽路,莫耽擱——"
陳冬大突然捂住嘴,身子劇烈抽搐。
李寶眼疾手快扶住他,就見他喉結上下滾動,接著"哇"地吐出團黑糊糊的東西。
那東西落在青石板上,竟是半塊發綠的粉蒸肉,上面爬著細如發絲的白蟲,還粘著兩根灰撲撲的羽毛。
"這是陰宴的殘饈。"張遠山用銅鈴尖挑起那團穢物,扔進火里,"燒干淨了,勾魂的無常就斷了線索。"
陳冬大癱坐在地,後背的灰布衫全濕了。
他望著火里翻卷的黃紙,突然抓住張遠山的道袍下擺︰"道爺,我...我往後還能蒸饅頭麼?"
"能。"張遠山蹲下來,替他擦了擦嘴角的穢物,"往後收攤別過申時,遇到穿青布衫的人,記著問一句"日頭在東還是西"——陽間的人答得上來,陰間的...答不上。"
山霧不知何時散了。
夕陽重新漫過山坳,把荒墳前的紙灰染成金紅色。
陳冬大收拾起饅頭擔時,手還在抖,卻執意要請眾人吃新蒸的饅頭︰"我家灶火正旺,趁熱乎吃。"
李寶婉拒了。
他望著陳冬大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山徑盡頭,又轉頭看向施麗婭——她手機上的時間,不知何時跳回了下午三點五十八分。
"走吧。"錢一多拍了拍褲兜,糖瓜渣的塑料袋 作響,"張爺說這事兒了了,咱還得去看乾陵的無字碑呢。"
張遠山卻盯著荒墳前的空地,那里還留著陳冬大吐的黑漬。
他摸出張朱砂符,輕輕蓋在上面︰"了是了,就是..."
"就是什麼?"施麗婭追問。
張遠山抬頭望了眼漸沉的日頭,道袍被山風掀起一角︰"那老婦說,她孫子愛吃糖瓜。
可剛才陳冬大吐出來的穢物里...沒糖渣。"
李寶的太陽穴又突突跳起來。
他望著桃林深處,仿佛又听見那支走調的嗩吶,正吹著《百鳥朝鳳》的尾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