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裹著腐葉的腥氣漫過朱子華後頸時,他後槽牙正咬得咯咯作響。
剛才還站在面前的道士,此刻半邊身子陷在霧里,原本紅潤的臉頰像被抽干了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凹陷下去,顴骨凸起如刀,下眼瞼翻著青紫色的死皮,連道冠上的玉清冠玉都裂開蛛網似的細紋,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膚——那顏色像極了他上個月在黑市見過的,從唐墓里刨出的陶俑。
"你、你不是人......"他喉嚨發緊,後半句被卡在舌尖。
定身符的效力正順著血管往上竄,兩條腿從腳踝開始恢復知覺,卻軟得像泡在醋里的面條。
"他本就是冤鬼,哪能收鬼?"
那道陰惻惻的聲音又響起來,這次就在耳後。
朱子華猛地轉頭,卻只看見霧里浮動的灰影——像是個人形,又像是團被風吹散的紙錢。
道士的指甲突然暴長三寸,刺破道袍袖口,泛著青黑的光,"周老匹夫!"他嘶聲吼道,道袍下擺的八卦圖"坎"位突然泛起紅光,像被血浸透的布,"你害我守陵千年不得超生,今日我就撕了你的魂!"
朱子華這才看清,道士道袍上的八卦圖不是繡上去的,是用針線密密麻麻縫出來的,每一針都浸著凝固的血。
他想起老科長臨死前攥著他手腕說的話︰"乾陵的咒,專啃人心......"當時他只當是老東西嚇破了膽,此刻才明白——當你拼了命以為抓住救命稻草,卻發現那稻草早爛在墳里三百年,這種滋味比鐵刺扎腿疼十倍。
"王道長!"他哆哆嗦嗦往後挪,後腰撞上塊帶稜的山石,"您、您不是要我退礦場嗎?
我這就......"
"退礦場?"道士突然笑了,笑聲像破風箱,"我替袁天師守了一千三百年乾陵,守的是地宮封石,守的是機關暗弩,守的是你們這些貪財的賊!"他指甲尖擦過地面,迸出火星,"可周延之那老匹夫更狠——他佔了乾陵外的風水穴,用我的魂鎮他的陰宅!"
話音未落,山霧突然翻涌如沸。
朱子華眼前一花,霧氣里浮起張老人的臉︰白發梳得整整齊齊,壽紋里凝著黑血,本該慈和的眉眼此刻青面獠牙,嘴里嘶嘶吐著黑霧。"王守陵,"那聲音像碎瓷片刮過耳膜,"你守的是乾陵,我護的是周氏陰宅,各不相犯!
是你先動了我的鎮墓獸!"
"放你娘的屁!"道士突然撲過去,指甲直插那老人眉心。
朱子華下意識縮成團,卻見兩道黑影在霧里撞作一團——道士的道袍被撕下一塊,露出腰間掛著的銅鈴,每撞一下就發出滲人的脆響;老人的壽衣裂開道縫,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骸骨,指尖的骨爪抓在道士肩頭,扯下大塊青灰色的皮肉。
"救、救命......"朱子華抖得厲害,褲襠里傳來濕熱的觸感——他尿了。
可那兩團黑影根本沒看他,道士的嘶吼混著老人的尖笑,像兩把刀在他腦子里亂攪。
直到道士被掀翻在地,胸口插著截白骨,他才突然看清道士腰間的銅鈴上刻著字︰"貞觀二十三年,守陵人王玄真。"
"王玄真......"他喃喃念出名字,後頸寒毛根根豎起。
老科長的筆記里寫過,乾陵外有座小廟,供的是貞觀年間的守陵道士,說是能鎮住外圍陰煞。
去年他們盜周氏陰宅時,確實砸了廟前的石獅子——當時他還罵那破廟礙事,現在想來,石獅子嘴里含的,怕不是鎮魂珠?
"小賊。"道士突然轉頭看他,臉上的皮肉掉了半邊,露出白慘慘的牙床,"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砸我廟,動我鎮墓獸,壞我輪回道......"他咳出團黑血,"但你若肯幫我取下頭頂的封印,我便與你恩怨兩清。"
朱子華順著他的目光抬頭——道士道冠上,除了裂開的玉清冠玉,還插著根金錠,金錠下壓著支毛筆。
金錠表面浮著層暗紋,像極了周氏陰宅門楣上的鎖魂咒;毛筆桿上刻著"周延之印"四個字,墨色還鮮得像剛蘸過。
"那金錠是周老匹夫用我血祭的鎖魂釘,毛筆是他的判官筆,"道士喘著氣,胸口的白骨又往里扎了寸許,"你替我取下這兩樣,我便能撕了他的魂。"
"我......我不會......"
"不會?"道士突然笑了,"你會盜洞,會撬棺,會把古墓里的東西往黑市送——這些本事,夠你摸我頭頂的東西了。"他指節叩了叩地面,"你若不幫,等他撕了我,下一個就是你——周氏陰宅的咒,專啃盜墓賊的魂。"
朱子華喉嚨發苦。
他想起上個月在黑市賣青銅盞時,買家說周氏陰宅的主人是武則天時期的大理寺卿,最會判陰案;想起老科長死的時候,七竅流黑血,手里攥著塊碎玉,上面刻著"周"字;更想起剛才尿濕的褲腿,涼得像泡在冰水里。
"我、我試試......"他哆哆嗦嗦爬起來,腿上的傷口被山石硌得生疼,"可、可怎麼取?"
"直接踫。"道士咧開嘴,沒皮的臉上扯出個猙獰的笑,"活人的陽氣能破他的咒。"
話音未落,周老太爺的陰魂突然撲過來,黑霧裹著腥氣灌進朱子華鼻腔。
他尖叫一聲,本能地往前一撲——這一撲竟直接穿過了道士的身體。
冷,刺骨的冷,像整個人泡進臘月的冰河里,連骨髓都凍得發疼。
他伸手去抓金錠,指尖剛踫到金錠表面,那明晃晃的金子突然變成塊黑石頭,表面的鎖魂咒滋滋冒著青煙。
"沒用......"道士喘著氣,"試試毛筆......"
朱子華顫抖著抬起手,朝壓在黑石頭下的毛筆伸去。
指尖即將踫到筆桿的瞬間,周老太爺的陰魂發出刺耳的尖嘯,黑霧里伸出無數骨爪,抓向他後頸。
他閉緊眼,硬著頭皮往前一探——
什麼都沒踫到。
毛筆明明近在咫尺,他的手卻像穿過了團空氣。
山風卷起霧靄,他隱約看見毛筆尖上沾著的墨,正一滴一滴往下落,在道士頭頂的青灰皮膚上,暈開個血紅色的"冤"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