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像一張巨大的、黏膩的蛛網,小明就是潛伏在陰影里,耐心等待獵物撞上來的那只蜘蛛。他的“巢穴”是一個光線永遠昏暗的出租屋,唯一的亮光是桌上並排的三塊電腦屏幕。屏幕的光幽幽地映著他蒼白而沒什麼血色的臉,以及那雙過分靈活、時刻閃爍著算計光芒的眼楮。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快得幾乎帶出殘影。聊天窗口像流水線上的產品,一個接一個地彈出。他精準地扮演著各種急需幫助的可憐角色︰突遭橫禍、親人重病無錢醫治的孝順兒子;被黑心老板拖欠工資、連回家路費都沒有的打工妹;家里失火、所有積蓄化為烏有、孩子嗷嗷待哺的絕望母親……
文字是他的武器,精心編織的苦難故事是誘餌,而屏幕那頭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心中最柔軟的那點憐憫與善意,就是他瞄準的獵物。
“大哥大姐,求求您了,就五十塊,給孩子買點吃的……我給您跪下了!”他熟練地敲出這句話,表情卻冷漠得像一塊冰。指尖在發送鍵上輕輕一點,一個帶著哭泣表情的符號緊隨其後。幾乎同時,某個聊天窗口閃爍起來,提示音清脆地“叮咚”一聲——紅包到賬。他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像蜘蛛感受到網線的顫動。迅速點開,收錢,然後手指再次翻飛︰“謝謝恩人!您的大恩大德,我這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 發送完畢,對方的頭像立刻被他拖進了那個名為“已收割”的冰冷文件夾。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毫無情感波瀾。他熟練地切換窗口,尋找下一個目標,嘴里甚至能輕松地哼著不成調的歌。他心底甚至升騰起一種奇異的、近乎“崇高”的錯覺︰他在幫忙,用一種極端的方式,幫這些輕易施舍的“善人”們認識人心的險惡。每一次成功的欺騙,在他扭曲的邏輯里,都像一次冷酷的社會教育課。
深秋的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撲在小明臉上,帶著故鄉熟悉的塵土和炊煙的氣息。他提著在縣城臨時買的幾樣廉價營養品,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漆皮剝落的院門。母親正佝僂著身子,在院子一角的小菜畦里費力地拔著幾棵稀疏的蘿卜。听見門響,她抬起頭,渾濁的眼楮瞬間亮了起來,像枯井里投入了一顆石子。
“明兒!回來啦!” 她慌忙在舊圍裙上擦了擦沾滿泥巴的手,臉上堆滿了驚喜的笑容,皺紋都舒展開了。她小跑著過來,想接過小明手里的東西,嘴里不住念叨︰“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買啥東西,亂花錢……”
小明打量著母親。幾年不見,她似乎更瘦小了,背駝得厲害,像一張被生活反復揉搓又勉強撐開的弓。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損得起了毛邊的舊棉襖,還是他記憶里的樣子。院子里的一切都透著一種捉襟見肘的寒酸,牆角堆著撿來的廢紙殼和塑料瓶。一股混雜著酸楚和煩躁的情緒在他心底翻涌——他給家里寄的錢不算少,可這里似乎一點都沒改變。
晚飯是簡單的稀粥、咸菜和母親特意為他蒸的一小碗雞蛋羹。昏黃的燈光下,母親顯得很興奮,絮絮叨叨地說著村里東家長西家短。小明心不在焉地听著,目光掃過屋里簡陋的陳設。忽然,他瞥見母親枕頭邊露出半截手機——那是一款極其老舊、屏幕都磨花了的按鍵手機。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閃過腦海︰母親會不會……也成了別人網上的“獵物”?
這個想法像根刺,扎得他坐立不安。他假裝隨意地問︰“媽,你平時用這手機……就接打電話吧?”
母親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閃,含糊地應著︰“啊,嗯,就……接接電話。偶爾……看看短信。”
小明的疑心更重了。飯後,趁母親去灶房洗碗的間隙,他迅速拿起那只冰涼的舊手機。翻開通話記錄和短信收件箱,幾條刺眼的信息瞬間撞入眼簾︰
> “張大姐您好!我是市紅十字會的王干事。您上次為山區兒童捐助的50元愛心款已收到,孩子們感謝您!現因突發洪水災害,急需棉被帳篷,懇請您再次伸出援手,積德行善必有福報!賬號︰xxxxxxxxxxx 王干事”
>
> “張姨,我是小劉啊!上次多虧您借的200塊應急,我媽手術很順利!可後續化療費用實在……親戚都借遍了,求您再幫一把,我給您磕頭了!卡號……”
>
> “恭喜您!手機尾號xxxx用戶,您已獲得‘感恩回饋’大獎!請速匯800元手續費及稅費至指定賬戶xxxx,即可領取價值十萬元豪禮!過期作廢!”
發件號碼五花八門,內容漏洞百出,拙劣得可笑。匯款金額從幾十到幾百不等,時間跨度近半年。一股冰冷的怒火“騰”地從小明腳底直沖頭頂,燒得他眼前發黑!他,一個靠吸食他人同情心為生的職業騙子,自己的母親,竟然被同行用如此低劣的手段,一次又一次地收割著那點可憐的積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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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 他幾乎是咆哮著沖進灶房,手機屏幕差點懟到母親眼前,“這些都是什麼?!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是騙子!假的!全是假的!!” 他的聲音因為憤怒和一種被羞辱的感覺而扭曲變調。
母親被他吼得渾身一哆嗦,手里沾著泡沫的碗“ 當”一聲掉進鐵盆里。她看著兒子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又看看手機屏幕上那些她早已熟悉的信息,臉色瞬間變得灰白。她嘴唇哆嗦著,眼神里充滿了慌亂、羞愧,還有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悲傷。她沒有辯解,只是慢慢地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雙手無措地在圍裙上反復搓著,水珠和泡沫滴落在她破舊的布鞋上。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在她佝僂的背上跳動,映出一個無比脆弱而孤獨的影子。
“我……我曉得……” 過了許久,母親才用幾乎听不見的聲音囁嚅著,帶著濃重的鼻音,“有些……可能是騙人的……”
“曉得?!曉得你還給他們打錢?!” 小明的怒火更熾,他無法理解,甚至感到一種職業被冒犯的荒謬感,“這都是我玩剩下的!低級!他們連編故事都編不圓!你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錢,就這麼白白扔給這些渣滓?!”
母親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顫抖。她的沉默像一盆冰水,沒有澆滅小明的怒火,反而讓他更加煩躁。他像一頭困獸,在狹小的灶房里來回踱步,最終狠狠地摔門而出,留下母親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和冰冷的碗筷前,無聲地抹著眼淚。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的氣氛沉悶得像暴雨前的低氣壓。小明憋著一股勁,決心要扭轉母親這“愚蠢”的善良。他不再是那個在網絡上巧舌如簧的騙子,而是變成了一個嚴厲的、恨鐵不成鋼的反詐教官。
他沒收了母親那台老舊的按鍵手機,咬牙掏錢給她換了一台最便宜的智能手機。“看著,媽!” 他點開屏幕,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陌生電話,響一聲就掛的,別理!顯示00開頭的、帶+號的境外電話,直接掛斷!短信里但凡有鏈接的,不管它說中獎了還是銀行出問題了,一律刪掉!看都不要看!”
他下載了國家反詐中心app,強硬地幫母親注冊、開通所有防護功能。“這個,是護身符!有可疑電話打進來,它會提醒你!看到沒?” 他指著app彈出的警示信息,像在展示一個萬能的法寶。
他搜集了網上各種觸目驚心的詐騙案例新聞和短視頻,特別是那些針對獨居老人的,一遍遍放給母親看。“你看這個李奶奶,棺材本都被騙光了!還有這個王大爺,被忽悠買了三十萬的假保健品!血汗錢啊,一分都要不回來!” 畫面里老人痛哭流涕的臉,和小明刻意加重的語氣,試圖在母親心里築起一道恐懼的高牆。
母親很配合。她戴著老花鏡,努力地看著兒子操作,像個認真但理解力有限的小學生。她笨拙地學著在智能手機上劃動,記著兒子說的每一個要點。當小明播放那些慘烈的案例時,她看得特別認真,渾濁的眼楮里流露出真實的震驚和同情,不時發出“唉呀”、“作孽啊”的嘆息。小明看著母親專注的樣子,心里稍稍松了口氣,以為自己的“教育”終于起了作用。
然而,僅僅半個月後,一個陰冷的下午,小明正對著電腦屏幕物色新的“獵物”,母親的電話打了進來。听筒里傳來的不是問候,而是母親帶著哭腔、極度不安的聲音︰“明兒……明兒啊……我、我好像又……又轉了點錢出去……”
“什麼?!” 小明的腦袋“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噪音。“怎麼回事?!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嗎?!裝了app!讓你別信!別轉錢!”
母親在電話那頭啜泣著,斷斷續續地講述︰“是……是個小伙子打電話來……說、說他是社區新來的辦事員小陳……聲音可著急了……說我去年申請的啥高齡補貼,材料有問題……系統馬上要關了,今天不辦好,以後就都沒了……要……要我先轉500塊手續費到一個卡上,他幫我緊急處理……辦好了錢和手續費一起退回來……還、還說不信可以打社區電話問……他給了我一個號碼……我打了……那邊也有人接,說是社區……”
又是“冒充公檢法”加“偽造號碼”的老套路!低劣!可悲!小明氣得渾身發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對著電話怒吼︰“假的!全是假的!那個社區電話也是他們一伙的騙子!你怎麼就不長記性啊!那app呢?它沒提醒你嗎?”
“……提、提醒了……”母親的聲音微弱下去,充滿了愧疚,“手機是響了……還閃紅燈……可……可那小伙子在電話里催得急,說再不辦就來不及了……我一慌……就……就想著萬一……萬一是真的呢?那補貼……一個月好歹有百十塊錢呢……”
“萬一?!又是萬一!” 小明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所有的耐心和偽裝的教育者姿態瞬間崩塌。他對著話筒咆哮,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媽!你腦子里到底裝了什麼?!我跟你說了八百遍!沒有萬一!天上不會掉餡餅!只會掉陷阱!你怎麼就油鹽不進啊!你那點錢是大風刮來的嗎?你撿破爛、省吃儉用攢下的,就這麼糟蹋?!” 憤怒像毒液一樣腐蝕著他的理智,他口不擇言地吼道︰“你是不是傻?!是不是老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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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那頭,母親的啜泣聲戛然而止。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電流微弱的滋滋聲。就在小明以為母親被罵懵了的時候,一個異常平靜、甚至帶著點疲憊沙啞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他沸騰的怒火里︰
“明兒……媽曉得你氣,曉得你為我好。媽也知道,十有八九……是假的。”
她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力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後的執拗︰
“可是……萬一呢?萬一……這次是真的呢?萬一那個小陳,真是個想幫我辦好事的辦事員呢?萬一那個打電話借錢救媽的‘小劉’,他媽真的等著錢救命呢?”
小明像被施了定身咒,張著嘴,所有的咆哮和指責都堵在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听見母親在電話那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無法言說的沉重。
“媽每次……其實心里都有個數。”母親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小明心上,“就轉一點點。五十,一百,最多……最多也就三五百。這些錢,是我平常……少吃兩口肉,少買件衣裳,多撿幾個瓶子,總能省出來的。在媽能咬牙頂過去的這個‘度’里。”
母親的聲音里沒有委屈,沒有抱怨,只有一種近乎固執的、樸素至極的邏輯︰
“如果……萬一是真的,我這點錢,能幫人家渡過一個坎兒,那是積德。如果是假的……”母親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認命的平靜,“……那……那我也高興。”
“高興?!” 小明幾乎以為自己听錯了,荒謬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嗯。”母親的聲音異常肯定,“我高興……是因為這世上,沒有真的苦到需要這樣騙我這點棺材本的人。沒有真的……病得快死卻借不到錢的孩子。沒有真的……房子燒光了走投無路的可憐人。” 她的語氣里,竟然真的透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微光,“被騙了,我就當……花錢買了個‘世上沒這人’的安心。心里……反倒踏實點。”
“錢沒了,大不了……”母親的聲音透著一股認命後的韌勁,“我多撿幾天瓶子,多蒸幾頓饃就咸菜,把嘴再勒緊點。幾天,咬咬牙,就熬過去了。幫人也好,被騙也罷,橫豎……都是幾天緊日子的事。媽這輩子,緊日子……過慣了。能把別人……往好里想一點,這緊日子,媽心里……過得沒那麼慌。”
電話早已掛斷,听筒里只剩下單調的忙音,像永無止境的嘲諷。小明僵硬地站在出租屋中央,電腦屏幕幽藍的光映著他慘白的臉,那張平日里能編織出最動人謊言的嘴,此刻死死地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
母親最後那番話,像一場毫無預兆的、冰冷刺骨的酸雨,將他從頭到腳淋了個透心涼。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他無法理解的分量,狠狠砸在他那顆早已被算計和欺騙磨礪得冰冷堅硬的心上。
“萬一是真的呢?”
“幫人渡坎兒,是積德。”
“被騙了,高興世上沒這麼苦的人。”
“咬咬牙,幾天就過去了。”
“往好里想一點……”
這些話語在他腦中瘋狂盤旋、踫撞,發出尖銳的噪音。他,一個靠精準戳中人性的弱點、利用同情和善良牟利的職業騙子,第一次被自己獵物的邏輯徹底擊潰了。母親那看似愚蠢、固執的“萬一”,那近乎自虐的“咬牙堅持幾天”,那寧可被騙也要“往好里想”的執念,像一面扭曲的哈哈鏡,照出了他所有行為的卑劣與荒誕。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胃里翻江倒海。他賴以生存的“認知”——人心的險惡需要被教訓,此刻在母親那卑微卻堅韌的善良面前,碎得連渣都不剩。
他猛地轉身,踉蹌著沖到窗邊,用力推開那扇積滿灰塵的窗戶。深秋夜晚凜冽的風像刀子一樣灌進來,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試圖驅散胸腔里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憋悶和窒息感。樓下是城市永不眠的霓虹和車流,匯成一片虛假而喧囂的光海。他曾經是這片光海陰影里得意的狩獵者,此刻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和寒冷。
他想起母親灰白稀疏的頭發,想起她洗得發白、袖口磨破的舊棉襖,想起她昏暗灶房里佝僂的身影,想起她笨拙地學習操作智能手機時專注又茫然的眼神,想起她枕頭下那個記錄著微薄收入和被騙支出的破舊小本子……這一切,與他屏幕上那些精心編造的、催人淚下的苦難故事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幅無比諷刺、令人作嘔的畫卷。他利用的,正是母親這種人心里那點不肯熄滅的光。而他,卻試圖用冰冷的“反詐”教條,去撲滅母親心中最後一點溫暖的“萬一”。
一種巨大的、從未有過的虛無感攫住了他。他精心構築的、用以支撐自己行為的扭曲邏輯世界,在母親那番樸素到令人心碎的話語面前,轟然倒塌。他賴以生存的“意義”——幫人認識險惡?此刻顯得如此可笑和蒼白。他算什麼?一個吸食著世間最卑微的善意苟活的寄生蟲!一個連自己母親那點可憐的“咬牙堅持”都理解不了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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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扶著冰冷的窗框,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想怒吼,想砸東西,想對著這虛假的夜空咆哮,質問他所熟知的那個充滿欺騙和算計的世界,為何容不下母親那一點點固執的“往好里想”。可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能發出干澀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 ”聲,像一條離水的魚。
他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著冰冷的牆壁。電腦屏幕的光依舊幽幽地亮著,聊天軟件的提示音還在不知疲倦地“叮咚”、“叮咚”響著,那是一個個潛在的“獵物”在呼喚。那曾是他生活的背景音,是他心跳的節奏。此刻,這聲音卻變得無比刺耳,像無數根細針扎在他的神經上。
他怔怔地望著屏幕上不斷閃爍的頭像,那些id背後,是無數張可能的臉,無數的故事。其中有多少是像他一樣的獵手?又有多少……是像母親那樣,明知可能是陷阱,卻依然願意為那渺茫的“萬一”而掏出自己“咬牙堅持幾天”的微薄積蓄的“傻子”?
母親最後那句“媽心里……過得沒那麼慌”,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回響。他無法理解。被欺騙,損失了賴以生存的微薄積蓄,怎麼會“沒那麼慌”?把別人往好里想,就能填飽肚子嗎?就能抵御這世間的寒冷嗎?這邏輯荒誕得像天方夜譚,卻又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
他試著在腦中模擬母親的想法︰轉賬時,她也許真的在祈禱對方不是騙子?收到騙子拙劣的“感謝”短信時他知道騙子有時會發這種安撫信息),她是否真的感到一絲慰藉?發現被騙後,她默默計算著需要多撿多少瓶子、多省幾頓飯時,是否真的因為“世上沒這麼苦的人”而獲得一種詭異的平靜?
他模擬不了。他的大腦是精密的欺詐儀器,擅長計算風險收益、洞悉人性弱點,卻完全無法處理這種近乎“殉道”般的、自我安慰式的善良。這超出了他認知的邊界。他感到一種深切的、冰冷的隔閡,橫亙在他與母親之間,也橫亙在他與他所熟悉的世界之間。這隔閡並非源于知識的多少、反詐技能的高低,而是源于靈魂質地最根本的不同。
小明在冰冷的地上坐了許久,久到窗外的喧囂漸漸平息,曙光開始在天邊暈染出一抹灰白。他扶著牆,僵硬地站起來,走到電腦前。屏幕上,還有幾個“潛在客戶”發來的未讀信息,語氣焦急而懇切。他移動鼠標,光標懸停在那個熟悉的、用于發送收款二維碼的按鈕上。指尖冰涼。
他盯著那些充滿“苦難”的文字,眼前浮現的卻是母親平靜地數著瓶子、蒸著饃饃的樣子。那句“往好里想一點”再次清晰地響起。
他猛地閉上眼楮,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肺里所有的濁氣都排空。再睜開眼時,他移動鼠標,沒有點發送鍵,而是點下了右上角的紅色叉號——關閉了所有聊天窗口。接著,他動作有些遲鈍,卻異常堅決地,一個接一個,退出了那些他賴以生存的、承載著無數虛假身份的社交軟件賬號。
房間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主機風扇低沉的嗡鳴。幽藍的屏幕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空洞茫然的眼楮。他緩緩轉過身,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那張凌亂的單人床,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窗外,城市的輪廓在晨曦中漸漸清晰。新的一天開始了,充滿了無數的可能與未知。但對于小明來說,某些東西,在他心里,已經徹底死去了,碎裂了。而另一些東西,比如母親那番話帶來的巨大困惑和冰冷的隔閡,卻像冰冷的藤蔓,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血肉里。
他倒在床上,拉過帶著霉味的被子蒙住頭。黑暗籠罩了他,卻無法驅散腦中母親那平靜到近乎悲壯的聲音。他不懂。他完全不懂母親那種建立在自我消耗基礎上的、近乎信仰的善良邏輯。
他無法理解,也無法反駁。最終,他只是更深地將自己埋進帶著霉味的被褥里,像一只受傷的獸,在無邊的困惑和冰冷的隔閡中,選擇了徹底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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