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末的午後,蟬鳴撕扯著粘稠的空氣,仿佛預兆著某種不祥。小明坐在電腦前,屏幕的光映照著他專注而略帶興奮的臉。高考分數不錯,志願填報系統正向他敞開著未來無數條金光大道的大門。他指尖懸停在鼠標上,準備點下那個通往理想大學的“確認”鍵。
就在這一刻,電話鈴響了。是母親。
“明兒……”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被徹底抽干了力氣的顫抖,像繃緊到極限的弦即將斷裂,“你爸……廠子完了……徹底完了……債主……房子……抵押了……”
轟隆!
窗外沒有雷聲,但小明卻感覺一道無形的、威力無比的驚雷正正劈中他的天靈蓋。手指瞬間冰涼,懸空的鼠標沉重得無法按下。屏幕上那些充滿希望的大學名稱、專業代碼,瞬間變得模糊、扭曲,仿佛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他腳下那個由優渥家境、光明前程構築的堅實世界,在母親破碎的哭腔里,轟然坍塌,碎石瓦礫砸得他頭暈目眩,連呼吸都帶著碎玻璃般的刺痛。
大學?學費?生活費?這些曾經如同空氣般自然存在、無需考慮的東西,此刻化作了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胸口,幾乎將他肺里的空氣全部擠走。父親破產了。這個家的天,塌了。
幾天後,小明站在了社區辦公室那扇沾滿灰塵的玻璃門前。空氣里彌漫著劣質消毒水和陳舊紙張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沉悶氣味。母親縮在角落一張吱呀作響的塑料椅上,整個人佝僂得像一張被揉搓了無數次、再也展不平的紙片。她低著頭,目光躲閃著每一個經過的人,手指神經質地絞著衣角。
小明深吸了一口氣,那渾濁的空氣灌入肺里,帶著一種從未品嘗過的、深入骨髓的窘迫和苦澀。他感到一種強烈的羞恥感在灼燒著他的臉頰。從小到大,“貧困”這個詞離他太遙遠了。他是穿著名牌球鞋、用著最新電子產品、周末和朋友在高級餐廳聚會的那個“小明”。可現在,他手里捏著的,是父親用顫抖的手填寫的、數字低得可憐的家庭收入證明,還有那一疊證明他家“困難”的材料。
他必須走進去。為了大學,為了那個可能殘存的未來。他推開了門,走向那個貼著“社會救助”標簽的窗口。遞上材料時,他的指尖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窗口後面,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接過,目光快速掃過那些刺眼的數字和說明。那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小明的心尖上。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內心深處那點引以為傲的“高傲”,在現實冰冷的鐵砧上,發出了清脆而絕望的碎裂聲。為了活下去,為了繼續學業,他親手撕下了它。
當那張印著“助學金專用卡”的銀行卡終于寄到小明手中時,他緊緊攥著它,仿佛攥著溺水時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它冰涼、單薄,卻又承載著沉甸甸的希望。開學了,踏入陌生的大學校園,新鮮感和逃離破產陰霾的短暫輕松感涌上心頭。路過校門口那家熟悉的星巴克,濃郁的咖啡香像一只無形的手在召喚。身體幾乎是習慣性地走了進去,熟練地點了一杯曾經最愛的焦糖瑪奇朵——這是他過去生活的底色,一種理所當然的日常享受。
初秋的風已有涼意。當收銀機上顯示出那個並不算天文數字的價格,而他刷卡時,機器冰冷地提示“余額不足”時,小明才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瞬間清醒。他狼狽地收回卡,在店員略帶異樣的目光中逃也似的離開了溫暖的咖啡店。饑餓感真實地襲來。食堂窗口里,各色菜肴香氣撲鼻,琳瑯滿目。他攥著那張薄薄的飯卡,目光在一排排價格標簽上逡巡,最終,只買得起一碗最便宜的白米飯。然後,他默默地走到食堂角落那個巨大的保溫桶前,那里漂浮著零星蛋花的“免費湯”。他舀了滿滿一大碗,端著飯和湯,像做賊一樣,飛快地閃身躲到食堂最偏僻、燈光最昏暗的角落,埋頭囫圇吞咽。滾燙的湯水混著米飯下肚,燙得喉嚨發痛,也燙得他眼眶發熱。那碗免費湯,成了他大學生活第一個刻骨銘心的注腳,也徹底澆滅了他殘留的最後一點不切實際的消費慣性。
自此,那筆每月固定時間匯入銀行卡的國家貧困生補助金,成了維系小明大學生存、保證他能坐在教室里的唯一臍帶。他變得像守財奴一樣,病態地計算著每一分錢的流向。一個破舊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預算︰一日三餐精確到饅頭、米飯、最便宜的素菜)、必需的學習資料費優先二手書或打印)、最低限度的日用品開銷、交通費能步行絕不坐車)……每一個數字都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神經,勒得他喘不過氣。
當室友們興高采烈地討論周末去哪里聚餐,哪里k歌,新上映的電影票團購時,喧囂的聲浪涌過來,小明只能沉默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書本邊緣早已磨損的封面,含糊地推脫︰“你們去吧,我……還有點事。”那些曾經唾手可得的聚會、新衣服、游戲裝備、周末短途旅行,都變成了櫥窗里遙不可及的奢侈品。他學會了精準地在超市晚上打折時段出擊,只為搶到幾塊錢一盒的臨期酸奶或面包;他成了校內二手書店和跳蚤市場的常客,耐心地在一堆舊書里淘洗自己需要的課本;在任何一個需要額外花錢的場合,他都會本能地、悄無聲息地退到人群的最後面,縮進自己的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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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樣被硬生生地壓縮成一張單薄的、寫滿數字的預算表。靠著這筆補助金,他維持著一種最低限度的、搖搖欲墜的“正常”學生生活——僅僅夠活著,夠上課,夠在圖書館自習到閉館。他的“高傲”,在生存的壓力下,被迫蟄伏,卻並未消失,只是轉化成了更深的自卑和對“打工”本能的抗拒——他總覺得,那會讓他徹底失去最後一點“學生”的體面,跌入另一個他無法接受的階層。
作為貧困生,仿佛被打上了一個隱形的標簽。學校時不時會召集他們開會,發放一些“愛心物資”——可能是幾支筆、一個筆記本,或者一桶食用油。小明每次都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盡量降低存在感。
一次例會上,輔導員站在講台上,語調溫和而充滿感情︰“同學們,國家關心我們,學校關懷我們。這些助學金和物資,是黨和政府對我們困難學子的雪中送炭,大家要懂得感恩,更要努力學習,將來回報社會……”
台下,這群被貼上“困難”標簽的學生們安靜地坐著,姿態各異。小明旁邊,是打扮時髦的李薇。她正低著頭,專注地刷著最新款的手機,屏幕的冷光映照著她新做的、瓖著水鑽的精致美甲。她手腕上不經意露出的那塊腕表,小明曾在時尚雜志的奢侈品專欄里見過,價格足以覆蓋他好幾個學期的生活費。前排的王強,正側頭和鄰座低聲抱怨著剛發售的某款限量版球鞋配色不夠理想,而他腳上那雙嶄新得發亮的運動鞋,小明知道,其價格標簽能輕松支付自己半年的伙食費。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氣息。有真正的感激,有麻木的接受,也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帶著點荒誕感的默契。小明坐在他們中間,看看李薇閃閃發光的美甲和王強腳上的名牌鞋,再低頭看看自己洗得發白、袖口已經磨損的舊外套,一股冰冷的、混雜著屈辱、憤怒和巨大不公的洪流猛地沖上心頭。他感覺自己像個傻子,一個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接受標簽、精打細算、犧牲掉所有體面享受的傻子,而身邊一些人,卻輕松地將這“貧困”標簽,變成了錦上添花的零花錢來源。胸口像被塞進一大團浸透了冰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墜著,又冷又悶,幾乎無法呼吸。
這種荒誕感和憋悶,在一個初春的午後達到了頂點。小明去行政樓交一份勤工儉學的申請表此時他內心已開始松動,生活所迫不得不考慮)。經過一間辦公室敞開的門時,他無意間瞥見桌上一份攤開的文件——赫然是“本年度貧困生專項補助初審名單”。
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掃過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突然,一個名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了他的瞳孔——陳菲!
那個陳菲!開學第一天,開著一輛惹眼的紅色小跑車駛入校園,瞬間成為眾人焦點的陳菲!那個朋友圈里,塞滿了世界各地海島度假的碧海藍天、五星級酒店的精致下午茶、以及各種奢侈品包包、首飾開箱炫耀的陳菲!她的每一張照片,都洋溢著金錢堆砌出的無憂無慮和優越感。
小明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窗外,春光正好,潔白的玉蘭花開得沒心沒肺,在微風中搖曳生姿。而他眼前,卻只有陳菲朋友圈里那片刺眼的蔚藍海水、耀眼的沙灘陽光,以及她最新曬出的那只價值不菲的限量版手袋……這些畫面和他手中那張僅夠維持最低生存的助學金卡片,形成了最殘酷、最諷刺的對比。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被欺騙的巨大憤怒、無處申訴的委屈、以及對自身處境的強烈悲憤,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垮了他苦苦維持的心理防線。他幾乎是踉蹌著沖出行政樓,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一頭扎進空曠的操場。迎著凜冽的、尚未完全褪去寒意的春風,他開始拼命奔跑。肺葉像要炸開,冷風像刀子一樣灌進喉嚨,刮得生疼,但他停不下來。身體里那團因不公而點燃的怒火越燒越旺!
“原來如此!原來我視若珍寶、賴以活命的救命稻草,在別人眼里,不過是隨手可得的、錦上添花的零花錢!我為了這點錢撕掉高傲、忍受標簽、精打細算維持的所謂‘體面’,原來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一個巨大的諷刺!”
這場耗盡全力的奔跑,榨干了他最後一絲力氣,卻也似乎沖垮了某種一直支撐著他的、名為“逃避”和“僥幸”的壁壘。他癱倒在冰冷的塑膠跑道上,仰面望著灰白混沌的天空,第一次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筆國家補助金,是吊命的湯藥,絕非長久的飯碗。他那點可憐又可悲的“高傲”,在赤裸裸的生存現實面前,早已碎成了齏粉。而他死死攥著這點殘渣,用它當作拒絕打工、拒絕面對現實的借口,結果只是讓它更深地硌痛了自己,將自己困在了依賴和羞恥的牢籠里。
那個夜晚,宿舍早已熄燈,一片漆黑。只有小明手機屏幕發出幽微的光,像黑暗中的一只獨眼。他死死盯著銀行app里那筆剛剛入賬的、數字固定得令人絕望的貧困補助金。陳菲朋友圈里那片刺眼的海灘度假照,又不受控制地浮現在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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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強烈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羞恥感猛地攫住了他!這錢,此刻不再是溫暖的救贖,而像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手心,更燙在他的臉上!它是他活命的根本,卻也成了他怯懦、虛榮、拒絕成長的恥辱柱!他蜷縮起來,把滾燙的臉頰深深埋進冰涼的被褥里,無聲地喘息,身體因強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長久以來在脆弱的自尊與苟且的依賴之間走鋼絲般的煎熬,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也終于催生了決絕的改變。
“不能再這樣了!走出去!自己掙!”這個念頭像石縫里頑強鑽出的野草,一旦萌發,便瘋狂滋長,再也無法遏制。
幾天後,他在學校論壇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發現了一則招聘啟事︰學校後門便利店,招夜班店員。
那晚,小明站在那家24小時便利店燈火通明的門口,橘黃色的燈光將他躊躇的身影拉得很長。玻璃門映出他猶豫不決的臉。推開門需要多大的勇氣?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
笨拙地學習操作收銀機,慌亂地掃碼,記不住商品價格;深夜獨自理貨,沉重的箱子壓得手臂酸痛;面對醉醺醺、言語粗魯的顧客,他緊張得語無倫次,手心全是汗……每一分鐘都是挑戰,都在消磨著他殘存的“體面”。
然而,當第一筆微薄的薪水,帶著便利店特有的、淡淡的商品和油墨氣息,真實地轉入他個人賬戶時,那種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它不再是帶著“貧困生”標簽、被動接受的“施舍”,而是他用實實在在的汗水、笨拙的努力和熬過的夜換來的“獲得”!那幾張薄薄的紙幣,握在手里,竟有種奇異的、沉甸甸的暖意和力量感。這暖意,一點點烘烤著他心底因長期依賴而產生的、那些潮濕的、黏膩的羞恥與自卑。盡管每次深夜里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走回寂靜的宿舍時,身體疲憊不堪,但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前所未有的踏實、堅定。他終于用自己的雙手,為自己掙回了一點點被現實碾碎的尊嚴。
畢業的驪歌,在梔子花的香氣中悄然奏響。答辯順利通過,四年的艱辛跋涉終于抵達了一個重要的驛站。最後一晚,小明最後一次踏進那家他工作了一年多的便利店。店長,一個面冷心熱的中年人,遞給他一個裝著現金的信封,那是他最後一個月的工資。厚厚的一小疊,握在手里,分量感遠超當初那張薄薄的助學金卡。
他捏著信封,慢慢踱回生活了四年的校園。月光如水銀瀉地,溫柔地流淌在寧靜的林蔭小路上,給一切都披上了一層朦朧而靜謐的紗。路過行政樓時,他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布告欄上,醒目地張貼著新一年的“貧困生助學金擬受助名單公示”。幾個穿著樸素、面容尚帶稚氣的新生,正湊在燈光下,仔細地、幾乎是貪婪地閱讀著上面的每一個名字和條款。他們的神情里,混雜著對未來的憧憬、對認可的期待,以及對經濟壓力的深深忐忑——那神情,何其熟悉!仿佛四年前那個站在社區辦公室門口,內心充滿掙扎與羞恥的自己的鏡像。
小明遠遠地望著他們,望著那扇曾經向他遞出救命稻草、也曾讓他窺見其中令人心寒的蛀洞與不公的行政樓大門。胸口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像被打翻的巨大調色盤——對那筆錢在最危急關頭救急活命的深切感激,像暖流;對那些利用政策漏洞、將助學金視為零花錢的“偽貧困生”難以釋懷的憤怒,像冰刺;對自己曾經因“高傲”而拒絕自立、依賴補助度日的深深羞慚,像鞭子;更有此刻,依靠自己雙手站立起來、還清貸款、甚至能反哺父母一點點所獲得的、微小卻堅實的驕傲,像一顆在廢墟中頑強生長出的新芽。這百般滋味激烈地踫撞、交織。
最終,時間的沉澱和親身的經歷,讓這一切洶涌的情緒漸漸平息,沉澱為一種近乎澄澈的領悟︰
是的,這國家助學的政策,並非完美無瑕的玉璧。它有篩不淨的沙礫,有鑽營者可以撬開的縫隙,有執行過程中的漏洞和不公。它像一艘行駛在復雜水域的渡船,船體或許有些老舊,或許有些地方滲著水。然而,正是這艘有裂縫、不夠完美的船,在人生的驚濤駭浪猝然撲來、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的時刻,確確實實、穩穩地將他——一個家道中落、幾乎溺斃在絕望深淵中的少年——托舉起來,載著他,渡過了大學四年這條最湍急、最凶險的河道,將他安全地送到了彼岸。
四年光陰,如白駒過隙。畢業典禮那天,陽光格外慷慨,毫無保留地傾瀉在每一個青春洋溢的臉龐上。小明穿著租來的、略顯寬大的學士服,站在高高的台階上,與同學們一起拋起方帽。歡呼聲震耳欲聾。他手中緊握的畢業證書,紙頁有著真實而堅韌的觸感,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這四年的汗水、淚水、掙扎與最終的成長。
回到即將徹底告別的宿舍,他開始整理最後的行囊。衣物、書籍、零碎物品被一一打包。在拉開最底層抽屜的角落時,他的手指觸踫到了一個熟悉的、硬挺的牛皮紙信封——那是大學四年間,每次去領取貧困生補助金簽字確認時專用的信封。四年下來,攢了厚厚一疊。如今,它們早已空空如也。
小明拿起最上面一個,輕輕捏著。指尖傳來紙張特有的微涼與粗糙的質感。這觸感,瞬間喚醒了無數記憶︰每一次接過它時,那份沉甸甸的依賴感與隱秘的刺痛;每一次計算著里面數字如何支撐下個月時的焦慮;以及後來,隨著自己打工,對這信封依賴逐漸減輕時的復雜解脫……四年光陰的重量,似乎就濃縮在這方寸之間、這些空空的信封里。
如今,他早已靠自己的雙手,不僅支付了後期部分學費和生活費,還還清了因第一年學費不足而申請的助學貸款。甚至,在找到工作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後,他還能給遠方的父母寄回一點微薄的心意,告訴他們︰“兒子長大了,能扛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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