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愣著干什麼?”
    李鐵柱抬了抬眼皮,淡淡地掃了一眼懵逼狀態的司機。
    “開車。”
    “哦……哦!好!”
    那司機這才如夢初醒,連忙發動了汽車。
    解放卡車,再次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咆哮。
    朝著那條,通往“模範生產隊”的康莊大道,揚長而去。
    而李鐵柱的嘴角,卻是在眾人,都沒有察覺到的角度。
    微微地,勾起了一抹。
    充滿了,譏誚和嘲諷的弧度。
    聲東擊西。
    這可是老祖宗,玩剩下的陽謀。
    他當然知道,馬衛國派了人,在監視自己。
    他也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算計之中。
    既然如此。
    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
    你以為,我要往西?
    我偏偏,就往東!
    你以為,我要去問題最多的地方,找麻煩?
    我偏偏,就去那個,最沒有問題的地方,“樹典型”!
    我要讓你,徹底地,看不懂我!
    我要讓你,所有的算計和防備,都落在一個空處!
    至于,那個所謂的一分隊……
    李鐵柱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意味深長的冷笑。
    真的就,那麼干淨,那麼完美無缺嗎?
    ……
    ……
    解放卡車,在顛簸中揚起漫天塵土。
    戈壁灘的烈日,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球,懸掛在灰蒙蒙的天空上。
    灼熱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炙烤著這片貧瘠的土地。
    目之所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田地,地里的作物,稀稀拉拉,長勢並不喜人。
    更遠處,大片的土地,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觸目驚心的白色。
    那是,鹽堿的痕跡。
    如同,大地的牛皮癬。
    就在這片,仿佛被詛咒了的土地上。
    數百個身影,如同螞蟻一般,散落其間,埋頭苦干。
    ……
    解放卡車,在顛簸中,駛向那片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
    距離越近,那股子人與天地搏斗的宏大與悲壯,便愈發真切地,撲面而來!
    甦曉梅坐在車斗里,一雙清澈的眼眸,早已是瞪得滾圓。
    她的小嘴,微微張著,臉上寫滿了,難以言喻的震驚。
    這就是,一分隊嗎?
    這就是,西風農場產量最高、規模最大的“模範生產隊”嗎?
    成百上千的人,如同螞蟻一般,散落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
    他們彎著腰,弓著背。
    在監工那,尖銳的哨子聲,和,聲嘶力竭的吆喝聲中。
    進行著最原始,最繁重的,體力勞動。
    有的,在挖渠。
    十幾斤重的鐵鎬,在他們手中,機械地,起起落落。
    每一次,都只能從那板結、堅硬的鹽堿地里,刨出可憐的一小塊土坷垃。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們那,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
    在古銅色的脊背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鹽漬。
    有的,在搬石。
    大大小小的石塊,被從地里,一塊塊地,清理出來。
    然後,用最原始的,藤條編織的背簍,背到遠處指定的,堆放點。
    甦曉梅親眼看到,一個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的,瘦弱女知青。
    背上背著一個,幾乎比她自己還要高的,巨大背簍。
    里面裝滿了,沉重的石塊。
    每走一步,她那兩條,如同麻桿一般的小腿,都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如山一般的重擔,給徹底壓垮!
    還有的,在拉犁。
    沒有牛,沒有拖拉機。
    七八個精壯的漢子,赤著上身,用粗麻繩,套在自己的肩膀上。
    像牲口一樣,在前面,奮力地,拉著那沉重的,鐵制鏵犁。
    他們的嘴里,發出著,整齊劃一的,低沉號子。
    “嗨——呦——!”
    “嗨——呦——!”
    那聲音,充滿了原始的,野性的力量。
    也充滿了,無盡的酸楚,和悲涼。
    而他們的身後,跟著一個同樣是面色黝黑的漢子,扶著犁。
    時不時地,還會怒吼幾句。
    “都他娘的,給老子使勁!”
    “完不成今天的任務!晚上誰也別想吃飯!”
    ……
    “他們……他們每天,都是這樣工作的嗎?”
    甦曉梅的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
    她雖然早已料到,這里的生活會很苦。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會苦到這種地步!
    這,哪里是建設邊疆?!
    這分明是在用人命,去填那永遠也填不滿的,無底洞!
    這,簡直是人間煉獄!
    “模範,都是干出來的!”
    車斗上,老油條王富貴,一臉的不以為然。
    “人家一分隊,年年產量第一,靠的就是這股子,拼命的勁頭!”
    ……
    甦曉梅聞言。
    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她雖然也經歷過,鄉下的艱苦生活。
    但紅旗大隊,再苦再累,大家的心是熱的,是向上的。
    可這里……
    這里,沒有希望。
    她看到的,只有麻木。
    一種被繁重的,永無止境的勞動,和嚴苛的紀律。
    給徹底磨平了稜角,抽干了靈魂的,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突然!
    她的目光,被田地另一頭,給吸引住了!
    那是一群,年紀偏大的人。
    他們穿著,比旁人更加破舊,甚至可以說是,襤褸的衣衫。
    身上,還背著沉重的糞筐。
    正步履蹣跚地,將一筐筐,散發著惡臭的農家肥,傾倒在田壟之間。
    他們的動作,遲緩而又笨拙。
    顯然早已是,體力不支。
    可他們的身後,卻跟著一個,手持皮鞭的監管干部!
    “快點!你們這群臭老九!反動學術權威!”
    “不好好改造你們的反動思想!還想偷懶?!”
    啪!!!
    一聲,清脆的鞭響!
    狠狠地,抽在了一個因為體力不支,而險些摔倒的老教授的,後背之上!
    那老教授悶哼一聲,瘦弱的身軀,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可他,卻連頭都不敢回!
    只是,死死地咬著牙,用盡全身的力氣,穩住自己的身形。
    然後,繼續邁著那,如同灌了鉛一般的雙腿。
    艱難地,向前挪動!
    這一幕,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地,烙在了甦曉梅的心上!
    她的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如紙!
    腦袋里,瞬間就浮現出了,自己父親甦文斌。
    那同樣是,清瘦而又儒雅的身影!
    他……
    他現在是不是,也正在某個,她看不到的角落里。
    遭受著同樣,甚至,是更加殘酷的折磨?!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她的腳底,直沖天靈蓋!
    甦曉梅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若不是,身旁的李鐵柱,及時地,扶住了她。
    她,恐怕,早已是,癱軟在地!
    “穩住,爸媽他們還等著你去解救呢。”
    李鐵柱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響起。
    那聲音,依舊是沉穩,而又平靜。
    ……
    卡車的到來,很快就,引起了田間人們的注意。
    但,也僅僅是,引起了注意而已。
    他們只是朝著這邊,投來一個好奇而又麻木的眼神。
    隨即,便又重新,低下了頭。
    繼續著,他們那仿佛永遠也,干不完的活。
    因為,他們知道。
    任何,與勞動無關的,好奇和張望。
    都可能會讓他們,失去寶貴的工分。
    甚至,招來一頓不必要的,訓斥。
    終于,一個看起來,像是小隊長級別的干部。
    皺著眉頭,朝著卡車,走了過來。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這輛陌生的卡車,和車上這些,陌生的面孔。
    語氣不怎麼客氣地,問道︰
    “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來我們一分隊,有麼子事?!”
    他這口音,帶著濃重的,地方特色。
    顯然,就是這里的,本地土著。
    車斗里,那幾個老油條,正準備開口。
    李鐵柱,卻是從車斗上,一躍而下。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淡淡地說道︰
    “我們是,場部生產科的。”
    “我是,生產科副科長,李鐵柱。”
    “這次來,是奉了場長的命令,下來進行,農具普查和生產效率評估的。”
    說著,他便將那份,蓋著大紅印章的“尚方寶劍”,遞了過去。
    那小隊長,將信將疑地,接了過來。
    當他看到上面,那鮮紅的印章,和龍飛鳳舞的“馬衛國”三個字簽名時。
    臉上的懷疑,這才稍稍退去了一點。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明顯的輕視,和不耐煩。
    “哦,原來是場部來的領導啊。”
    他將那張通行證,隨手還給了李鐵柱。
    那語氣,听不出半點的尊敬。
    “那你等一下。”
    他頭也不回地,朝著田埂上,一個正在監督勞動的,高大身影,喊道︰
    “隊長!隊長!”
    “場部來人了!說是要,搞什麼,普查!”
    ……
    很快,一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男人。
    便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他,就是一分隊的隊長,也是馬衛國手下,最得力的一員悍將!
    王大錘!
    他同樣是跟著馬衛國,從戰場上下來的。
    性格,暴躁如雷,手段,更是心狠手辣!
    在一分隊,他就是說一不二的,天!
    王大錘走到李鐵柱面前,那雙如同銅鈴一般的眼楮。
    肆無忌憚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當他看到,李鐵柱那細皮嫩肉,文質彬彬的模樣時。
    眼中,閃過了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
    “你,就是那個,新來的李副科長?”
    他的聲音粗獷,而又充滿了壓迫感。
    “是我。”
    李鐵柱,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