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車再次啟動,車廂里恢復了“ 當 當”的規律節奏。
李鐵柱和甦曉梅所在的軟臥包廂,因為這群不速之客的到來,也變得不再清靜。
隔壁車廂傳來的,是他們高亢的歌聲和喧鬧的笑談聲,偶爾,還夾雜著幾句抱怨。
“哎喲,這火車也太慢了,跟烏龜爬似的,什麼時候才能到啊?”
“就是啊,坐得我屁股都疼了!這硬座也太難受了!”
“你們聞聞這味兒,一股子煤煙味兒,嗆死人了!”
……
連著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李鐵柱也覺得有些疲乏。
他看著甦曉梅那略顯蒼白的臉色,便提議道︰
“曉梅,別總在屋里待著,走,咱們去車廂連接處活動活動,透透氣。”
“嗯。”
甦曉梅點了點頭,順從地跟著李鐵柱,走出了包廂。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軟臥包廂,穿過連接處的走道,來到了隔壁的硬座車廂。
找了個靠窗的位置站著,吹著從窗戶縫隙里,灌進來的,帶著泥土芬芳的涼風。
兩人的心情,總算是舒暢了不少。
不遠處的幾個座位上,圍坐著一群,與周圍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年輕人。
他們大都穿著嶄新的藍色卡其布工裝,或是時髦的軍綠色外套,腳上蹬著 亮的回力球鞋。
手腕上,甚至還戴著在這個年代,堪稱奢侈品的上海牌手表。
“哎,我說,你們都別愁眉苦臉的啊!”
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眉宇間帶著一股傲氣的青年。
正唾沫橫飛地,對著同伴們高談闊論。
“不就是去西風農場嗎?多大點事兒!”
“我跟你們說,我爸的戰友,就在兵團司令部當參謀!”
“我都打听清楚了!那西風農場,雖然偏了點,但可是咱們兵團的模範單位!年年都受表彰!”
“咱們這批首都來的知青,到了那兒,那都是當寶貝疙瘩供著的!”
“只要咱們好好干,不出三年,保準個個都能提干!”
“到時候回了城,那履歷上,可就添了光輝的一筆!”
說話的青年,名叫王浩,是這群首都知青里的領袖人物。
據說,他的父親,是首都某部委的一位不大不小的領導干部,在他們這群人里,有著絕對的話語權。
“就是!王哥說得對!”
一個油頭粉面,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長相斯文,卻透著一股子輕浮之氣的青年,立刻出聲附和。
“咱們是誰?咱們可是從首都來的!是天子腳下的兵!跟那些地方來的‘泥腿子’,那能一樣嗎?”
“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咱們這次去邊疆,就是去體驗生活,去鍍金的!”
“等咱們將來成了國家的棟梁之才,這段經歷,就是咱們吹牛的本錢啊!”
這個自詡為詩人的青年,名叫趙文軒。
最喜歡在人前,賣弄自己那點,半瓶子晃蕩的文采。
他的話,引來了一陣善意的哄笑。
只有一個叫陳實的,長相憨厚的青年,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低著頭,沒有說話。
他似乎,有些看不慣這幾人那眼高于頂的作風,但性格懦弱,卻又不敢多言。
而一個名叫劉芸的女知青,則是滿臉崇拜地看著王浩,語氣現實地說道︰
“王哥,文軒,你們說得都對!不過,咱們到了那邊,可得抱緊了團,千萬別讓那些鄉下來的干部,給咱們穿小鞋!”
“我可听說了,那些地方干部,一個個都土得掉渣,最嫉妒咱們這些,從大城市來的文化人了!”
“放心!”
王浩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到了那兒,一切有我!誰要是敢欺負咱們首都來的同志,我第一個不答應!”
就在這群首都知青,意氣風發,高談闊論,幻想著自己未來那“遠大前程”的時候。
名叫趙文軒的知青,目光四處游蕩。
不經意間,掃過了站在不遠處的,甦曉梅正臨窗而立的,倩影之上。
轟!!!
只是一眼!
趙文軒便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仿佛被一道,來自天堂的聖光,給照亮了!
美!
太美了!
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超凡脫俗的美!
那柔順的、如同瀑布一般的烏黑長發。
那白皙的、仿佛能掐出水來的細膩肌膚,那窈窕的、凹凸有致的動人曲線……
最要命的,是她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如同空谷幽蘭一般的,清冷而又知性的獨特氣質!
這種氣質,就算是他在首都,見過的那些,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們,也遠遠不及!
“天……天上的仙女,下凡了嗎?”
趙文軒喃喃自語,那雙藏在金絲眼鏡後面的眼楮里,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炙熱的光芒!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
然後,邁著他自認為最瀟灑,最具有“詩人風度”的步伐,迎了上去。
至于甦曉梅身邊那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穿著一身舊軍裝的李鐵柱……
則被他,華麗麗地,無視了。
在他看來,這樣一個渾身都散發著“鄉土氣息”的“土包子”,頂多,也就是眼前這位“仙女”的……
某個不長眼的鄉下窮親戚罷了。
“這位女同志,你好。”
趙文軒攔住了甦曉梅的去路,臉上,擠出了一個自認為最迷人,最儒雅的笑容。
他的聲音,也刻意壓得低沉而富有磁性。
“請問,你是要去哪里?我看你似乎有些孤單,需不需要……我為你,排解一下旅途的寂寞?”
他說著,還自以為風趣地,對著甦曉梅,眨了眨眼楮。
甦曉梅被這突如其來的搭訕,給弄得一愣。
她下意識地,往李鐵柱的身後,縮了縮。
那雙清澈的眼眸里,閃過了一絲警惕和厭惡。
李鐵柱的眉頭,微微皺起。
他看著眼前這個,油頭粉面,眼神輕浮的家伙,心中,涌起了一股不悅。
不過,他並沒有立刻發作,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打算如何表演。
“我……我叫甦曉梅,我和我的愛人一起,要去西風農場報到。”
甦曉梅看了一眼身旁的李鐵柱,輕聲地,回答道。
她的聲音,如同黃鸝出谷,清脆動人,卻帶著一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什麼?!”
趙文軒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眼中便迸發出了更加炙熱的光芒!
西風農場?!
這簡直是……天賜的緣分啊!
“原來,是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啊!”
趙文軒激動得是搓了搓手,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更加燦爛!
至于甦曉梅口中的那個“愛人”……
則是被他,自動地,理解成了。
一種委婉的,拒絕搭訕的借口。
“太巧了!實在是太巧了!我們,也是要去西風農場的!”
“對了,還未請教,女同志你是……”
“我來自滬上。”甦曉梅如實地回答。
“滬上?!”
趙文軒的眼楮,更亮了!
滬上,那可是東方的大都市啊!
難怪!
難怪有如此脫俗的氣質!
原來,也是大城市里,見過世面的文化人!
兩人的目的地都是西風農場,這簡直是……天賜的緣分啊!
“甦曉梅……”
一時間,趙文軒心中那股“創作激情”,如同火山一般。
瘋狂地,噴涌了出來!
“啊!美麗的曉梅同志!”
“你的出現,就像那西伯利亞的暖流,吹散了我心中,對未來的迷茫!”
“你那明亮的眼眸,比天山上的雪蓮,還要聖潔!你那溫柔的身影,比博斯騰湖的湖水,還要動人!”
“請允許我,用這不成敬意的詩句,來贊美你那,驚為天人的美麗!”
他清了清嗓子,擺出了一個自認為最深沉,最具有詩人風範的姿勢。
然後,望著甦曉梅,搖頭晃腦地,吟誦道︰
“啊——!來自南方的雲雀啊!”
“你為何,要飛向這,荒蕪的北國?”
“是為了,尋找那,失落的詩篇?”
“還是為了,等待一個,能夠讀懂你,憂郁的……靈魂知己?”
一番,蹩腳而又肉麻的“詩朗誦”,讓周圍的幾個乘客,都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甦曉梅的臉上,更是露出了一絲,掩飾不住的尷尬和……
厭惡。
那邊的王浩、劉芸等人,看著趙文軒這副“發情”的模樣,都忍不住,露出了看好戲的表情。
“這趙文軒,又犯病了!”
“就是,看到個漂亮姑娘,就走不動道了,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德行!”
劉芸撇了撇嘴,語氣中,充滿了不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