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眼楮。
一只無法用任何尺度衡量的巨大眼球,正嵌在這片虛空之中。它的瞳仁是熔融的黃金,如同一顆緩慢轉動的恆星,光華流轉間,倒映出下方被凝固的整個峽谷。在巨大眼球的邊緣,無數細長、濕滑的觸須如群蛇亂舞,在死寂的虛空中無聲地、瘋狂地扭動著,與被靜止的世界形成了極致的、令人作嘔的對比。
那黃金的瞳仁漫不經心地掃視著這片被它掌控的領地,像神明在檢閱自己的收藏品。辭穆感覺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連呼吸都成了一種褻瀆。
下一刻,那顆黃金恆星停止了轉動。
它看見了他。
視線交匯的瞬間,辭穆感覺自己的靈魂被一只冰冷的手從軀殼里猛地拽了出來。整個世界、身旁的九艉、腳下的藤蔓……一切都消融了。他仿佛墜入了一個無盡的漩渦,被吸向那片金色的深淵。在那里,他的一切——他的過去,他的傷疤,他心中剛剛燃起的喜悅與新生,都被赤裸裸地攤開,被那偉大的、戲謔的、仁慈又殘酷的目光一覽無余。
靈魂被硬生生塞回軀殼的瞬間,辭穆像個溺水者終于掙脫了水面,猛地抽了一口長氣。那口氣灼熱而粗礪,幾乎要撕裂他的喉嚨。
“啊——!”
一聲驚叫從他胸腔里炸開,帶著劫後余生的劇烈顫抖。他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黏膩的汗水順著額角、脊背滑落,仿佛剛從冰水里撈出來。
周遭那被掐斷的生命交響曲,在同一時刻轟然回響。鷹隼羽族激昂的談論,鸚鵡雌性清脆的笑語,無數翅膀扇動的撲簌聲……所有的聲音爭先恐後地涌回他的耳朵,震得他頭暈目眩。
一只微涼的手撫上他汗濕的額頭,輕柔地將他黏在臉頰上的銀發撥開。辭穆驚魂未定地抬眼,對上了一雙恢復了神采的紅寶石眼眸。那里面不再是空洞的虛無,而是盛滿了清晰的、焦灼的擔憂。九艉的心跳聲,強勁有力,隔著胸膛再次傳入他的耳中,成了此刻世界上最安穩的節拍。
“嚕……嚕?”一聲輕柔的、帶著詢問意味的哼鳴從九艉喉間溢出。他看著辭穆慘白的臉色和驚恐的神情,低頭用自己的臉頰輕輕蹭了蹭人類冰涼的臉蛋。
發生了什麼?你怎麼了?
“啊……啊……”辭穆的嘴唇哆嗦著,喉嚨里像是被灌滿了沙子,一個完整的音節都發不出來。那無法言喻的恐懼還攫取著他的心髒,他只能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手指,指向那片恢復了平靜、萬里無雲的蔚藍蒼穹。
“啊!啊啊——!”在那里!剛剛就在那里!你們沒看見嗎!那個眼楮!
他的聲音像含滿了口水,舌頭被拿掉一樣,話也說不全。
“呦。”
一聲輕巧的回應從旁傳來。阿紫不知何時已經收回了懸在半空的爪子,正心滿意足地舔舐著海膽那金黃色的膏肉。他甩了甩那條凝固的尾巴,用一種見怪不怪的眼神看了辭穆一眼︰“沒事沒事,人類只是沒見過天父,被天父的神威震撼罷了,一會兒就會好了。”
九艉愛憐地凝視著辭穆,低下頭,溫熱的唇瓣印在了人類沾著咸濕汗珠的眼角,那是一個帶著安撫力量的、無比珍重的吻。隨即,他擦掉了人類流出來的口水,收緊了手臂,不容抗拒地將辭穆的頭按回自己溫熱結實的胸膛上,用自己龐大的身軀將他完全籠罩,隔絕了那片曾帶來無盡恐怖的天空。
九艉胸膛的溫熱與強有力的心跳,像一座堅固的堤壩,勉強抵御著那席卷靈魂的冰冷恐懼。辭穆將臉埋在人魚結實的胸肌上,貪婪地汲取著這份獨屬于他的安穩。周遭鼎沸的鳥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模糊而遙遠。他依然在發抖,那種源自生命最深處的戰栗,並非意志可以控制。
過了許久,當那陣撕裂般的暈眩感稍稍退去,辭穆才感覺到自己那條麻木的、不听使喚的舌頭。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干澀得像是在吞一把滾燙的沙礫。他試著發聲,卻只從喉間擠出一聲破碎的抽噎。他又試了一次,這一次,一個沙啞到幾乎無法辨認的音節終于掙脫了束縛。
“九……艉。”
那聲音脆弱得像風中的殘燭,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未干的恐懼。說出這個名字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辭穆手臂收得更緊,死死地環住人魚的脖頸。他閉著眼,不敢再看,不敢再想,那片蔚藍的天空此刻在他心中已然等同于最恐怖的深淵。
九艉剛低下頭,眼眸里滿是疼惜。一聲清亮而柔和的哨音從他喉間溢出,像一顆氣泡破開水面,帶著輕快的、安撫的節奏。那聲音不像任何鳥鳴,更像是一種獨特的、屬于海洋的樂曲,奇異地驅散了辭穆耳邊嗡鳴的混亂。
人魚沒有說話,只是用下巴輕輕蹭了蹭辭穆的頭頂,然後用一只大手,無比溫柔地將他的臉從自己胸前扳了過來,引導他望向前方。
辭穆的視線還有些模糊,他下意識地看向九艉所指的方向。只見不遠處一根橫逸出來的巨大藤蔓上,正倒掛著十幾只顏色各大異的賽鳥。他們頭下腳上地懸在半空,正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顯然是剛剛結束了一場激烈的競速。
馬上就到第二輪了,這一輪顯然是有飛雲的出場,但是人類的眼楮看不到這麼遠,卻憑著狐獸的興奮推測出飛雲也在里面。
“呦!呦呦!”阿紫手舞足蹈地指著飛去,雖然比賽還沒開始呢,但阿紫卻依舊激動得渾身的翎羽都在顫抖,仿佛他的飛雲才是最終的勝者。
一聲沉悶而悠長的“嗡——”在空中陡然炸開,那並非任何樂器或聲帶能夠發出的聲音,更像是一顆無形的巨石砸入平靜的湖面,掀起的聲浪是如此厚重,以至于辭穆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隨之共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