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雲卷起的風勢漸緩,如同有一雙溫柔的巨手,將他們輕柔地托舉著,最後穩穩地放在了一條粗壯的藤蔓走道上。腳下傳來富有彈性的觸感,隨著遠處羽族的飛掠而帶起輕微的晃動,像是在大地的搖籃里。辭穆剛站穩,一聲清脆又熟悉的“呦!”就穿透了鼎沸的聲浪,鑽入他的耳朵。
他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狐獸正蹲坐在藤蔓上,沖他用力地揮著毛茸茸的爪子。正是阿紫。
“阿紫!”辭穆臉上綻開由衷的喜悅,他下意識地松開九艉,扶著身邊作為護欄的粗藤,快步朝朋友走去。
走了幾步,身後卻傳來一聲微弱又充滿委屈的“嘰……”,辭穆的腳步猛地一頓。
他回頭,瞬間心中一揪,歉意涌上臉頰。他忘了,他的九艉才剛剛擁有雙腿,像個初生的嬰孩,每一步都離不開他的攙扶。此刻,那高大俊美的紅發人魚正孤零零地僵立在原地,雙臂微微張開試圖保持平衡,眼眸直勾勾地望著他,那眼神里的幽怨,幾乎要化為實質滴落下來。
“抱歉,抱歉,”辭穆連忙折返回去,重新用肩膀撐住九艉的身體,將他穩穩地靠著自己,低聲安撫道︰“我忘了,是我不好。”
九艉沒有作聲,只是將大半的重量都壓了過來,下巴親昵地在辭穆的頸窩蹭了蹭,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辭穆攙著他,一步一步緩慢地挪到阿紫身邊坐下。辭穆坐在中間,左手是緊緊挨著他的九艉,右手邊則是自在愜意的阿紫。
阿紫正用尖銳的爪子靈巧地撬開一個滿是黑刺的海膽,他將毛茸茸的臉湊過去,伸出舌頭“吸溜”一聲,將里面金黃色的膏肉卷入口中,滿足地發出一連串呼嚕呼嚕的聲音,連那條紫色尾巴尖都在愉快地小幅度搖晃。
“呦呦,”他一邊品嘗美味,一邊口齒不清地贊嘆道︰“辭穆你可真聰明,狐怎麼就沒想到,來看這吵死人的比賽還能帶上吃食呢!”
九艉的體溫隔著單薄的衣物傳遞過來,堅實又滾燙,變成人後,他連體溫都比以前高了。
辭穆徹底放松下來,將自己大半的重量都壓在愛人身上,側臉枕著那寬闊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身下平穩而有力的心跳。他微微仰起頭,鼻尖幾乎要蹭到九艉輪廓分明的下頜,輕聲問︰“什麼時候開始啊?”
九艉沒有回答,只是收緊了環在他腰間的手臂,發出一聲低低的、表示安逸的“嘰”,似乎對這場盛事毫無興趣,他的全世界只有懷里這個人。
辭穆的目光則好奇地投向了四周。這藤蔓觀眾席的設計極為巧妙,層層疊疊,環繞著整個峽谷峭壁,坐滿了形態各異的羽族。這景象,讓他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個念頭︰繼在海底被動完成了人魚圖鑒的全收集後,今天,這羽族圖鑒似乎也可以開始點亮了。
離他們不遠處,幾個體格健壯、有著鷹隼般銳利眼神的羽族正高聲談論著什麼,褐色的翅膀收在身後,每一片羽毛都像是鋼鐵鑄就;另一邊,幾位色彩艷麗如熱帶鸚鵡的雌性羽族,正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時不時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頭頂五彩的翎羽隨之輕輕顫動;更遠處,還有身形修長、姿態優雅如白鶴的羽族,只是安靜地站著,便自成一道風景。
震耳的喧囂不再是單純的噪音,而是由無數種不同的鳴叫、高唱、呼喝與翅膀扇動的聲音交織成的生命交響曲。整個峽谷,就是一座活生生的、絢爛多彩的鳥類博物館。辭穆的眼底映著這片前所未見的斑斕,心中那點殘存的陰霾被徹底沖散,只剩下純粹的驚嘆與新奇。
好多……好多的鳥人啊……
驀然的,前一秒還是由無數生命交織成的喧囂交響,下一秒,這樂章卻被一只無形的手掐斷了最後一個音符。
萬籟俱寂。
不是尋常的安靜,而是一種吞噬性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風聲、鳴叫、翅膀的撲騰聲……所有構成這個世界活力的聲音,都在同一瞬間被徹底抹除,仿佛從未存在過。辭穆胸膛里那顆因喜悅而躍動的心髒,在這絕對的寂靜中突兀地狂跳起來,每一次搏動都像是在擂動一面無聲的巨鼓。
他枕著的、溫熱結實的胸膛,那平穩有力的心跳……消失了。
辭穆猛地抬起頭,原本依賴地壓在九艉身上的重量瞬間抽離。身側的九艉依舊維持著環抱他的姿勢,滾燙的體溫也依舊,但整個人卻像一尊被瞬間冷卻凝固的熔岩雕塑。那雙總是盛滿痴纏與佔有欲的紅寶石眼眸,此刻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瞳孔里卻空無一物,像兩顆失去靈魂的華美玻璃珠。
“九艉?”辭穆的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空氣仿佛變成了厚重的膠質,黏住了他的聲帶。
他驚慌地轉向另一邊,只見阿紫也僵住了。那只毛茸茸的爪子還懸在半空,尖端正對著撬開的海膽,舌尖探出口腔,眼看就要卷走那抹金黃,卻停在了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連他那條總在愉快搖晃的紫色尾巴,都凝固成了一個俏皮而詭異的弧度。
整個峽谷都變成了一幅靜止的畫。那些高談闊論的鷹隼羽族,口型還張著,神情激昂;那些竊竊私語的鸚鵡雌性,笑意還凝在嘴角,五彩的翎羽紋絲不動;那些姿態優雅的白鶴羽族,也成了永恆的風景。時間被凍結,唯有他的思維還在恐慌地奔流。
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頭頂的威壓沉沉地壓了下來,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辭穆的脖子僵硬地、一寸寸地向上抬起,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然後,他看到了。
天空不再是天空。原本蔚藍的穹頂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裂口之後不是雲層,而是深不見底的、比最深沉的夢魘還要漆黑的虛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