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溪,夜深如墨。
林府主宅,深內密室。
四壁無窗,石紋斑駁,唯有中央銅爐幽幽吐火,火光映著兩人對坐于矮案之側,一黑一灰,兩身影如墨印剪影,沉寂不語。
林慶身披黑袍,鬢角雪白,雙手握盞未動,眉眼沉似崖石。
對面,齊仲海斜倚案前,衣袍如雪夜黑霜,神情冷淡而從容。
銅爐之上,一壺陳酒正沸,香氣漸濃。
林慶終開口,聲音低沉︰“你說‘由明轉暗’,什麼意思?”
齊仲海將盞中酒一飲而盡,輕輕一笑,仿佛寒夜松風拂過。
“明——即此時,你們林家困守錦溪,糧盡、兵疲、民怒,困獸之局。”
“暗——即放棄表面對抗,主動示敵以弱。”
“由明轉暗,不過是……你將錦溪城,親手‘焚毀’。”
林慶陡然起身,掌中酒盞“啪”地碎裂于地,怒喝低吼︰“你讓我……焚我錦溪?!焚我林家根基?!你——瘋了嗎!”
齊仲海卻未動,只微微揚首,語氣冷淡至極︰
“你若不焚,蕭景玄來取便是。”
“焚的是城,保的卻是你林家後脈。”
“城若不毀,林家必亡;人若不散,血必橫流。”
他頓了頓,忽爾笑了︰
“這已經是娘娘拍板的計策。”
林慶面色蒼白,指節顫動︰“她是林家人!她怎會下這等毒令?!”
“她是林家人。”齊仲海起身,緩緩繞案而行,“可她更是天下的攝政皇妃,是大梁百官、百姓、天下命數的掌舵者。”
“錦溪不止是林家的根脈,更是大梁最大的鐵脈與銅源。軍方所需的武器,市場所流通的錢幣,均需要這礦脈的材料。”
“你林慶若以一姓之私,斷大梁之本……”
他倏然俯身,嘴角泛起一抹近乎笑意的弧線︰
“她便會換掉你這一脈,若是林家所有人都不听,那麼就會換掉整個林家。無論是誰,只要威脅到了當今太子的地位,娘娘都會毫不留情的抹殺。”
林慶身形微震,站立難穩。
齊仲海輕拍他肩︰“林家主,你這一生征戰未曾大敗過,不該死在守一個無米之城上。”
“何況,我不是叫你死,我是叫你……退。”
林慶抬眸,咬牙︰“若我答應,那這錦溪數十萬的百姓、數萬兵卒、十萬礦工——你要我怎麼安置?他們該如何生存?”
齊仲海不答,只掏出一張折好的地圖攤開在案上。
“西境山脊,舊霧嶺一線,有一條失傳二十年的棧道,直通其中一處礦脈。現如今,西境的軍糧正沿著這條棧道,源源不斷的送往錦溪,不僅避開了丹陽城的封鎖,還能做到出其不意。”
“山中藏人,礦井封門,火焚空殼。外人只見林家灰飛煙滅,而你林氏族脈,卻已悄然轉身,隱入茫茫深山。”
他抬眸凝視林慶︰
“換根基,不毀傳承。”
林慶咬牙不語,手中骨節發白。
齊仲海卻知他已動搖。
他繼續道︰“蕭景玄之所以強,不在兵,也不在謀。”
“而在‘暗’。”
“你知道,他如今最可怕的是什麼嗎?”
林慶搖頭。
齊仲海冷聲︰“他身邊的那些人?許文山,王毅還是姜鳴鑄這些人,其實都不是。實則是玄鴉和楊林特意布下的暗線。”
“整個錦溪,丹陽城還未決出勝負時。已有大量的北境之人,混入這錦溪城。掌控著錦溪的一草一木,販夫走卒,乃至城防營的士卒。”
“你以為你還守得住?”
林慶低頭沉思,久久未語。
——
銅爐火光燃至極致,忽而,“啪”地一聲,燭盞滅。
室內陷入黑暗。
一剎那,林慶警覺抬頭︰“齊——”
卻不見人。
密室無窗無門,唯有他與桌上殘酒冷火。
唯一的光——是案上那枚被血跡染紅的羽檄。
羽檄下壓著一行字︰
【三日內,城若不亂,林家家主,先換人。】
林慶面色慘白,手掌抖如病枯之葉。
他緩緩跌坐于石椅之上,目光空茫,如看著上百年的林氏榮耀,終化一縷火塵。
他喃喃道︰“到底……要我斷到哪一步?”
卻無人能答。
——
【林府•東廂閣樓】
一只銅鈴微晃,一道影子縮身于梁柱之後,屏息凝神。
林羽。
他自幼習武,身法極佳,半夜察覺父親獨入密室,悄然尾隨,未曾被發覺。
直到此刻,密室火光滅,齊仲海消失,他才輕輕推開密縫,踏入其中。
案上羽檄尚溫,血未干。
他看著那行字,手指輕顫。
【三日內,城若不亂,林家家主,先換人。】
他猛然抬頭,目光穿透黑暗,看向父親仍坐于案邊的身影。
父親的背影曾是他少年心中的山岳,如今卻如風中枯槁,靜默無聲。
林羽喉頭發澀,唇微動,卻終究沒有出聲。
他知道,那一刻若喊出“父親”,便是刺破了兩人間最後一層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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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林慶的沉默,比一切回答都沉重。
林羽緩緩退身,踏入夜色,仰頭望著錦溪天際。
他知道,父親的心,已動搖。
可這動搖,是為了林家,還是為了……苟活?
他不知道。
他只是覺得,胸口如壓一塊碎石,喘不過氣。
——
不久後,錦溪城內詭風漸起。
林府內,夜半頻傳人失蹤之事。
內院數名管事與老僕忽然無故“調離”,再無消息。
護衛營中,也接連空出位置,連原本掌鑰的庫吏都換了新面孔。
沒人敢問,沒人敢說。
坊間傳言——這是內衛動手,說他們是“藏身多年的內奸”。
林慶未曾干涉。
他只是沉默坐于中堂,任由這些“換血”悄然進行。
因為他知道——林府若不先殺,待蕭景玄攻城之日,被殺的只會更多。
相比林府內這尚且有序的清洗,多日之後,林府之外的錦溪城,將是一片人間地獄。
——
夜深。
林慶立于林府樓頂,看著下方整座錦溪沉眠于夜雪中。
他低聲問自己一句︰
“若我真焚了錦溪……屠殺百姓……林家的宗祠還能容下我嗎?”
忽然,他側身看見一盞燈,正是東廂閣林羽所住之屋。
窗未閉,燈火微明,似有人未眠。
林慶沉默片刻,轉身離去。
而屋中,林羽正背對燭火,目光無神地望著黑暗,口中低語︰
“父親,你到底想守的,是林家,還是自己?”
夜雪愈密,城中沉睡。
唯有暗流潛動,火光未起,局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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