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半城︰晉商迷局之三日之約
張啟山的烏篷馬車剛駛離匯通錢莊巷口，老周就從賬房快步走進客堂，看著桌上那份沒蓋印的文書，眉頭擰成了疙瘩︰“東家，這張啟山明擺著是拿假文書糊弄咱們，您還給他三日時間，萬一他真弄來蓋印的文書，咱們可拿什麼交賬冊？”
甦半城指尖捏著文書一角，對著窗外的天光仔細看了看。宣紙是上等的玉版宣，李鴻章的署名也有幾分風骨，可沒有官印壓陣，終究是張廢紙。他把文書疊回原樣，放回張啟山留下的錦盒里，淡淡道︰“他弄不來的。”
“您怎麼這麼肯定？”老周追問。
“江南織造是什麼地方？那是皇家采辦絲綢的禁地，經營權早被李鴻章的小舅子攥在手里，怎麼會輕易給一個外鄉晉商？”甦半城端起涼茶喝了一口，眼底閃過一絲冷光，“張啟山現在就是急著拿賬冊回去交差，才用這文書當誘餌。真要他去吏部蓋印，要麼是他沒這本事，要麼就是李鴻章根本沒打算兌現承諾——他們要的從來不是做交易，是強搶。”
老周這才恍然大悟，又有些擔憂︰“可萬一他狗急跳牆，暗地里對咱們下手怎麼辦？最近街上多了些生面孔，怕是張啟山派來盯著咱們的。”
甦半城起身走到窗邊，撩起窗簾一角，果然見巷口那棵老槐樹下，兩個穿短打的漢子正斜倚著樹干，眼神時不時往錢莊門口瞟。他放下窗簾，沉聲道︰“你去庫房取二十把短棍，分給店里的伙計，白天讓兩個伙計在門口守著，晚上多派兩個人巡夜。另外，讓平遙老宅那邊把護院調過來五個，就說錢莊最近盤點，需要人手看守銀庫。”
老周應了聲“好”，剛要轉身，又被甦半城叫住︰“還有，你親自去趟晉祠，告訴守殿的老道士，就說我近日要去還願，讓他多留個心，別讓生人靠近聖母殿。”
老周明白，這是擔心有人趁亂去晉祠搜竹簡，連忙點頭︰“我這就去辦。”
等老周走後，甦半城從袖中摸出胡雪岩的那封密信，再次展開。“晉商賬冊，是雙刃劍”這九個字，在燭火下顯得格外刺眼。他想起胡雪岩的阜康錢莊，前兩年還號稱“匯通天下”，如今卻落得被擠兌的下場，說到底，就是沾了官場的渾水，成了派系斗爭的犧牲品。
“咱們甦家可不能走他的老路。”甦半城對著空氣輕聲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信紙邊緣。他走到密室門口，掏出鑰匙打開鐵鎖，里面的鐵匣靜靜躺在木架上。打開鐵匣，那本泛黃的西征舊賬冊就在里面，“軍機處王大人親提”的朱批，像一道暗紅的傷疤，刻在賬頁上。
他翻到賬冊最後一頁，上面記著同治十年十月的最後一筆流水︰“撥銀五萬兩，解往西征糧台，有印鑒。”再往前翻，涉及王文韶的那筆兩萬兩，夾在密密麻麻的流水里，若不是特意去找，根本不會注意。可就是這一筆，成了能捅破天的窟窿。
甦半城合上賬冊，重新鎖進鐵匣。他知道，這三日絕不能坐以待斃。張啟山那邊要應付，官府那邊要防備，更重要的是，得弄清楚左宗棠那邊的態度——胡雪岩信里說“左公已知”，可“已知”之後，是想拿賬冊自保，還是想借此扳倒王文韶？這得弄明白。
第二日一早，甦半城叫來了心腹伙計甦忠。甦忠是甦家的遠房佷子，從小在錢莊長大，為人機靈，嘴也嚴。甦半城把一封封好的密信交給甦忠，又遞給他五十兩銀子︰“你騎馬去張家口，把這封信交給分號的李掌櫃，讓他務必親手交給胡雪岩大人。信里問兩件事︰一是阜康錢莊現在的境況，二是左大人對這賬冊有何打算。記住，路上別耽擱，也別跟任何人提起信里的內容，辦完就立刻回來。”
甦忠接過信，揣進貼身處，又把銀子塞進褡褳︰“東家放心，我今晚就動身，絕不誤事。”
送走甦忠，甦半城剛回到客堂，就見一個伙計匆匆跑進來︰“東家，知府衙門的劉師爺來了，說要跟您談‘商稅核查’的事。”
甦半城心里一緊——張啟山剛走一天，知府就派人來，明擺著是施壓。他整理了一下長衫，道︰“請他到客堂來。”
劉師爺是個微胖的中年人，穿著一身青布長衫，手里搖著一把折扇，進門就堆著笑︰“甦東家，別來無恙啊？”
“劉師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甦半城笑著讓座，又讓伙計倒茶，“不知師爺今日來，是有什麼公事？”
劉師爺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慢悠悠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府台大人讓我來跟甦東家說一聲，最近朝廷要核查商戶的稅銀，匯通錢莊是太原城的大商戶，可得好好準備準備，別到時候出了差錯，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這話里的威脅再明顯不過。甦半城心里清楚，所謂的“稅銀核查”，不過是知府受了張啟山的攛掇，來給他施壓的。他臉上依舊掛著笑，從懷里摸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悄悄塞進劉師爺手里︰“師爺費心了，錢莊的稅銀一直都是按時繳納，絕無差錯。這點小意思，就當給師爺買杯茶喝，還請師爺在府台大人面前多美言幾句。”
劉師爺捏著銀票，指尖傳來的厚度讓他笑容更盛︰“甦東家果然是爽快人！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府台大人那邊，我會替您回話的。”他又閑聊了幾句，便揣著銀票告辭了。
等劉師爺走後，甦半城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他知道，這五百兩銀子只能買一時安穩，只要賬冊的事沒解決，知府還會再來找麻煩。
第二日傍晚，甦忠從張家口回來了。他風塵僕僕地闖進客堂，臉上帶著幾分急色︰“東家，胡大人那邊回話了！”
甦半城連忙讓他坐下，又遞給他一杯水︰“慢慢說，胡大人怎麼說？”
“胡大人說，阜康錢莊現在已經撐不住了，上海和杭州的分號都被擠兌，他已經把家里的當鋪和田產都抵押了，還是填不上窟窿。”甦忠喝了口水，喘了口氣，繼續道，“至于左大人，胡大人說，左大人知道賬冊的事後，只說了一句‘護好賬冊，勿落他人之手’。還說要是甦東家遇到麻煩，可以派人去左大人在太原的行轅遞帖子，左大人會酌情相助。”
甦半城心里一松——左宗棠這句話，雖然沒明說要保他，卻也給了他一個靠山。只要左宗棠不站在他的對立面，張啟山和李鴻章就不敢輕易對他下手。
“還有一件事。”甦忠補充道，“李掌櫃讓我帶話，說張家口最近來了些京城的官差，說是在查‘走私鹽鐵’的案子，可眼楮卻總往分號這邊瞟，怕是沖著竹簡來的。他已經把金庫的暗格又加固了，還派了兩個護院日夜守著，讓您放心。”
甦半城點點頭︰“知道了。你辛苦了，先下去歇著吧，晚上讓廚房給你做些好吃的。”
等甦忠走後，老周也從晉祠回來了，臉色有些凝重︰“東家，老道士說，昨天有兩個穿綢緞的漢子去晉祠，說是要給聖母像捐香火錢，卻一直圍著聖母殿轉，還問匾額是哪年修的，看著像是在打探什麼。”
“果然來了。”甦半城沉聲道，“老道士沒露破綻吧？”
“沒有。老道士說您交代過，就故意說匾額是前幾年剛修的，還說里面有暗格，藏著晉商捐的香火錢，那些人听了，反而不敢多問了。”
甦半城這才放下心來。他知道，張啟山肯定已經派人去晉祠和平遙查過了，幸好他早有準備，才沒讓對方發現破綻。
轉眼就到了三日之約的最後一天。一大早，張啟山的烏篷馬車就停在了錢莊門口。這次他沒像前兩次那樣客氣，一進客堂就把一個錦盒拍在桌上，語氣帶著幾分不耐煩︰“甦東家，文書我帶來了，這次可是蓋了吏部官印的，你自己看！”
甦半城打開錦盒，里面果然放著一張文書，右上角蓋著鮮紅的吏部官印，印文清晰可見。他拿起文書，仔細看了看，又對著天光驗了驗印泥——是真的。
張啟山見他反復查看，忍不住催促︰“甦東家，這回你該放心了吧？文書給你，賬冊呢？”
甦半城放下文書，卻沒起身去拿賬冊，反而端起茶盞，慢悠悠道︰“張先生，這文書我看了，確實是真的。可我還有個疑問——江南織造的經營權，到底是終身的，還是只有五年期限？文書上沒寫清楚，萬一我接手沒兩年，朝廷就收回了，我豈不是虧了？”
張啟山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甦東家，你別得寸進尺！這文書是李中堂親自批的，能給你就不錯了，還管什麼期限？你到底交不交賬冊？”
“張先生別急啊。”甦半城放下茶盞，眼神冷了下來，“我甦某做了一輩子生意，最講究的就是明明白白。這文書上沒寫期限，就是個隱患。不如這樣，你再去跟李中堂說一聲，讓他在文書上補個‘終身有效’的批語，再蓋個印。等你拿來，我立馬把賬冊給你，絕無二話。”
“你！”張啟山氣得臉色鐵青，指著甦半城，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心里清楚，李鴻章根本不可能補什麼“終身有效”的批語，甦半城這分明是故意刁難。
甦半城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心里冷笑。他知道，張啟山這次帶來的文書，肯定是用了不正當的手段弄來的，說不定是偽造了李鴻章的批文，或是買通了吏部的人蓋的印。只要他不松口，張啟山就沒辦法。
果然，張啟山喘了幾口粗氣，突然一把抓過桌上的文書，狠狠摔在地上︰“甦承宗，你別給臉不要臉！我告訴你，這賬冊你今天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話音剛落，客堂外就沖進來十幾個穿短打的漢子，手里都拿著刀棍，把客堂圍了起來。老周和幾個伙計也立刻拿著短棍沖了進來，擋在甦半城面前。
甦半城站起身，眼神冷厲地看著張啟山︰“張先生，你這是想搶？我匯通錢莊在太原城開了幾十年，還從沒見過有人敢在這里動武。你要是敢傷我一根汗毛，明天太原城的百姓就會知道，李鴻章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晉商錢莊——你說，朝廷會不會管？”
張啟山看著甦半城篤定的樣子，心里有些發虛。他這次帶人行凶，本就是抱著僥幸心理，想速戰速決，可甦半城卻一點都不怕，還把“李鴻章”搬了出來。他知道，要是事情鬧大，李鴻章肯定會把他推出來當替罪羊。
猶豫了片刻，張啟山狠狠瞪了甦半城一眼，對著手下吼道︰“我們走！”說完，就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
等張啟山走後，老周才松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東家，您剛才可真險啊，萬一他們真動手怎麼辦？”
甦半城撿起地上的文書，看了看上面的官印，冷笑道︰“他不敢。李鴻章現在正忙著跟左宗棠斗，可不想因為這點小事被人抓住把柄。張啟山不過是個跑腿的，沒膽子真把事情鬧大。”
他把文書遞給老周︰“把這文書收起來，說不定以後還有用。另外，讓伙計們再警惕幾天，張啟山肯定不會就這麼算了。”
老周接過文書，點點頭︰“我知道了。對了，平遙老宅那邊傳來消息，說昨天有幾個官差去查戶口，還借口要看祖屋的地磚，被護院攔下來了，沒讓他們進去。”
“好。”甦半城點點頭，心里徹底踏實了。三處竹簡都安然無恙，張啟山的威脅也暫時解除了。可他知道，這只是官商迷局的開始，李鴻章和王文韶都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的路，還得小心走。
他走到窗邊，看著巷口的老槐樹，樹葉在風中輕輕搖晃。遠處的太原城，炊煙裊裊，一派平靜。可甦半城知道，在這平靜的表象下，官場的刀光劍影和商場的驚濤駭浪，從來都沒有停止過。他摸了摸懷里的鑰匙——那是張家口分號金庫的鑰匙，里面藏著第三份竹簡。只要這三根竹簡還在，他就有底氣在這迷局里走下去，守住甦家的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