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竹秘局
甦半城將胡雪岩回信的灰燼在茶碗里攪得粉碎，茶湯泛起渾濁的黑沫，像極了眼下看不清的局勢。窗外的夜雨又淅淅瀝瀝下起來，打在青瓦上 啪作響，老周站在一旁，看著東家指尖殘留的火星，終是沒忍住再勸了句“東家，明日張啟山來，若是真帶了蓋印文書，咱們當真要交賬冊？”
“交？”甦半城放下茶碗，指節在桌面輕輕叩著，“他拿真文書，我便給‘真’賬冊。”老周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東家說的“真”賬冊是那三卷楠竹簡書。甦半城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泛黃的《晉商票號匯要》，里面夾著張平遙老宅的地圖，他指尖落在“祖屋正廳”幾個字上“老周，你今夜再跑一趟平遙，跟管家說，明日午時前，務必在祖屋地磚下挖好三尺深的坑，竹簡放進去後，用桐油拌石灰封死，上面再鋪層新磚，別留半點痕跡。”
老周躬身應下，剛要轉身，甦半城又叫住他“還有，讓少東家從張家口分號調二十個槍法好的護院過來，明早之前必須到太原。張啟山要是來硬的，咱們也得有底氣。”
這夜的太原城格外靜，只有匯通錢莊後宅的燈亮到天明。天剛蒙蒙亮，少東家甦明遠就帶著護院趕了回來，小伙子一身寒氣，進屋就遞上封信“爹，張家口分號掌櫃說，最近有不少生面孔在分號附近轉悠，像是在盯梢。”甦半城接過信，眉頭皺得更緊——李鴻章的人果然已經動了手腳，連張家口那麼遠的地方都布了眼線。
辰時剛過，街上傳來馬蹄聲，張啟山的烏篷馬車停在錢莊門口。這次他沒像上次那樣急著進門，而是在馬車里待了半炷香的時間，才慢悠悠走下來，手里捧著個描金錦盒，臉上帶著志在必得的笑。
“甦東家，讓你久等了。”張啟山進了客堂，把錦盒往桌上一放，“這里面就是蓋了吏部官印的江南織造經營權文書，你看看，官印鮮紅，絕無半分假。”
甦半城示意老周打開錦盒，文書展開的瞬間，他眼尖地瞥見文書邊角有處細微的折痕，墨跡在折痕處暈開一點，像是被人反復折疊過。他拿起文書，指尖在“江南織造”四個字上摩挲——這字的墨色比其他地方略深，筆鋒也有些滯澀，分明是後補上去的。
“張先生，這文書怕是有問題吧？”甦半城把文書放在桌上，指著“江南織造”四字，“我前幾日托人打听，江南織造局的經營權早在半年前就給了李中堂的遠房佷子，怎麼今日又成了我的？”
張啟山臉上的笑僵了，手不自覺地攥緊錦盒“甦東家別听外人瞎說，那都是謠言。這文書是吏部親自擬的，官印也是真的，還能有假？”
“官印是真的，可字是假的。”甦半城拍了拍手，兩個護院抬著個木匣走進來，“張先生既然沒誠意，那這賬冊，我也不能輕易給你。”他打開木匣，里面放著卷泛黃的賬冊，正是那本讓各方覬覦的西征軍需賬冊——只不過，這是他讓書吏仿造的假賬冊，里面關鍵的幾筆收支都做了篡改。
張啟山見了賬冊，眼楮都亮了，伸手就要去拿“甦東家既然有誠意，咱們現在就一手交文，一手交賬。”
“慢著。”甦半城按住木匣，“我要先驗驗這文書的真假。我已經讓人去吏部打听了，若是半個時辰內，吏部那邊確認文書是真的，這賬冊我雙手奉上；若是假的，張先生就請回吧。”
張啟山心里發虛，他這文書本就是用舊文書改的，哪里敢讓吏部確認？可話已說到這份上，他只能硬著頭皮應下“好，我等你消息。”
半個時辰過得像半個世紀，張啟山在客堂里坐立難安，喝了三碗茶，手心全是汗。終于，去打听的伙計回來了，在甦半城耳邊低語了幾句。甦半城點點頭，看向張啟山“張先生，吏部那邊說了，最近根本沒有擬過江南織造經營權的文書，你這文書，是假的。”
張啟山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猛地站起身“甦承宗，你別給臉不要臉！這賬冊你今天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他話音剛落，門外就沖進來十幾個手持刀棍的壯漢，都是李鴻章派來的打手。
甦半城早有準備，抬手示意，屋頂和門外頓時涌出來幾十個護院，手里的長槍對準了那些壯漢。“張先生，我匯通錢莊在太原立足幾十年，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甦半城站起身，眼神冷得像冰，“你要是識相，就帶著你的人趕緊走，不然，這些護院的槍可不長眼。”
張啟山看著圍上來的護院，又看了看甦半城冷厲的眼神，知道今天討不到好，只能咬牙道“甦承宗，你給我等著！這事沒完！”說完，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
等人走後，老周才松了口氣“東家，還好您早有準備。”甦半城卻沒放松，他把假賬冊放回木匣“這只是開始，李鴻章不會善罷甘休的。老周，你現在就去晉祠，告訴守殿的老道士，讓他多留意些，別讓生人靠近聖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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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剛走，甦明遠就湊過來“爹，咱們把張啟山得罪了，他肯定會搬救兵來。要不要把竹簡轉移到別的地方？”
“不用。”甦半城搖搖頭，“晉祠、平遙、張家口這三處，都是咱們晉商的根基之地，李鴻章的人就算再大膽，也不敢在這些地方放肆。倒是你，明日就回張家口，盯著分號的金庫，別讓竹簡出任何差錯。”
甦明遠應下，心里卻還是有些擔心“爹，那您在太原怎麼辦？萬一李鴻章派官府的人來查怎麼辦？”
“官府的人？”甦半城冷笑一聲，“太原知府是王文韶的人，他巴不得李鴻章和咱們斗起來，好坐收漁翁之利。只要咱們不主動惹事，他不會輕易動手。”
話雖這麼說，甦半城心里卻清楚，平靜只是暫時的。他走到窗邊，看著街上往來的行人，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的鑰匙——那是晉祠聖母殿匾額後的竹簡鑰匙。胡雪岩說左宗棠已知曉此事，可左宗棠遠在西北，就算想幫，也遠水難救近火。眼下，只能靠自己。
第二日一早，太原知府果然派人來了，說是“奉上級之命，核查匯通錢莊的賬目”。來的衙役足有二十多個，進了錢莊就四處亂翻，尤其是後宅的密室，更是查了三遍。
帶隊的捕頭是知府的親信，見沒找到賬冊，就把甦半城叫到客堂“甦東家，有人舉報你私藏朝廷要案的賬冊，你要是識相，就趕緊交出來，不然，咱們只能把你帶回府衙問話了。”
甦半城端著茶盞，慢悠悠道“捕頭大人，我要是有賬冊，早就交了，何必讓你們在這兒白費功夫？倒是你們，翻了我錢莊這麼久，耽誤了不少生意，這筆損失，誰來賠？”
捕頭被噎了一下，臉色沉了下來“甦東家，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知府大人說了，要是你不配合，就封了你的錢莊！”
“封錢莊？”甦半城放下茶盞，眼神陡然變得銳利，“捕頭大人可知道，我匯通錢莊的分號遍布全國，每天的流水就有十幾萬兩。你要是封了我的錢莊，太原城的商戶百姓取不到銀子，出了亂子，誰擔得起責任？”
捕頭愣了愣，他還真沒考慮到這點。匯通錢莊在太原的根基太深，若是真封了，恐怕會引起民憤。他猶豫了片刻，道“甦東家，我再給你三天時間，若是三天後你還不交賬冊，別怪我們不客氣。”說完，帶著衙役走了。
等人走後，老周匆匆從外面回來“東家，我剛才在門口看到衙役的馬車里坐著個生人，像是京城來的，怕是李鴻章派來的人盯著咱們呢。”
甦半城點點頭，心里有了主意“老周，你去準備些銀兩，明日一早，咱們去拜訪太原知府。”
老周有些不解“東家，知府明明是幫著王文韶的，咱們去拜訪他，有用嗎？”
“有用。”甦半城笑了笑，“知府雖然是王文韶的人，但他更看重自己的烏紗帽。咱們只要讓他知道，若是咱們出了問題，他也討不到好，他就不會再為難咱們。”
第二日一早，甦半城帶著兩千兩銀票，去了知府衙門。知府見了他，態度冷淡“甦東家，你不在錢莊待著，來我這兒做什麼？”
甦半城把銀票放在桌上“大人，我知道您是奉命行事。可那賬冊，我是真沒有。倒是李鴻章派來的人，在太原城里四處打探，怕是不只是為了賬冊，更是為了您的位置。”
知府的眼神動了動，他早就知道李鴻章想把自己的人安插在太原，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甦半城這話，正好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甦東家，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知府拿起銀票，又放了回去，“我可是朝廷命官，豈會怕李鴻章的人？”
“大人自然不怕，可架不住有人在背後使絆子。”甦半城湊近了些，“我听說，李鴻章的人已經在查您去年修黃河堤壩的賬目了，若是他們找到些把柄，在皇上面前參您一本，您的烏紗帽，怕是保不住了。”
知府的臉色變了，去年修堤壩的賬目確實有些問題，若是被李鴻章的人查出來，後果不堪設想。他看著甦半城，語氣緩和了些“甦東家，你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我只求大人別再派人來錢莊查賬，給我些時間，我自然會解決賬冊的事。”甦半城頓了頓，“若是日後李鴻章的人找您麻煩，我也會幫您周旋。咱們都是太原城里的人，理應互相照應。”
知府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不再派人去查賬。但你也要記住，別給我惹麻煩。”
從知府衙門出來，老周松了口氣“東家，還是您有辦法，這下咱們總算能喘口氣了。”
甦半城卻沒放松“這只是暫時的，李鴻章不會就這麼算了。老周，你現在就去平遙，把祖屋地磚下的竹簡取出來，轉移到汾河邊的那處別院。那里偏僻，不容易被人發現。”
老周應下，剛要走，甦半城又道“對了，讓管家把祖屋的新磚換成舊磚，別留下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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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日，太原城果然平靜了許多，既沒有衙役來查賬，也沒有生人在錢莊附近轉悠。甦半城知道，這是李鴻章在等機會，他肯定在暗中策劃著什麼。
這日傍晚，甦半城正在錢莊里對賬，伙計突然跑進來“東家，張家口分號的掌櫃來了，說有急事找您。”
甦半城心里一驚，張家口分號的掌櫃向來穩重，若是沒有急事，絕不會親自來太原。他連忙讓伙計把掌櫃請進來。
掌櫃一進屋，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東家，不好了！分號的金庫被人偷了，那卷竹簡不見了！”
甦半城手里的算盤“啪”地掉在地上，珠子散了一地。他扶住桌沿，才勉強站穩“你說什麼？金庫怎麼會被人偷？護院呢？”
“護院都被人打暈了，金庫的門是被人用特制的鑰匙打開的，像是內鬼干的。”掌櫃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已經派人去追了，可到現在還沒消息。東家，我對不起您，對不起甦家！”
甦半城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張家口分號的金庫防守嚴密，能打開金庫門的，只有分號掌櫃和幾個親信，難道真的有內鬼？還是李鴻章的人買通了護院？
“你先起來。”甦半城扶起掌櫃，“你仔細想想，最近分號里有沒有生人來過？或者有沒有人行為反常？”
掌櫃想了想，道“前幾日有個自稱是您遠房親戚的人來過分號，說想在分號里找份活干，我沒答應他。還有，護院頭領最近總是偷偷摸摸地出去，不知道去做什麼。”
甦半城心里有了數，那自稱遠房親戚的人，肯定是李鴻章派來的探子，而護院頭領，怕是被他們買通了。
“你現在就回張家口，把護院頭領抓起來審問，一定要問出竹簡的下落。”甦半城頓了頓，“另外，派人去汾河邊的別院，告訴老周，讓他把平遙轉移過去的竹簡再轉移到晉祠，和聖母殿匾額後的竹簡放在一起。”
掌櫃應下，匆匆離開了。甦半城看著掌櫃的背影，心里一片冰涼。張家口的竹簡丟了，平遙的竹簡又要轉移，現在只剩下晉祠的那卷竹簡了。若是這卷竹簡再出問題，甦家就真的完了。
第二日一早，張家口分號傳來消息，護院頭領已經招了，他確實被李鴻章的人買通了，把金庫鑰匙的樣式告訴了他們，還幫他們打暈了其他護院。至于竹簡的下落，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偷竹簡的人往京城方向去了。
甦半城知道，竹簡肯定是被李鴻章的人帶回京城了。他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很久，才對老周道“老周，你去晉祠一趟，把聖母殿匾額後的竹簡取出來，咱們現在就去京城。”
老周愣住了“東家，咱們去京城做什麼？李鴻章的人肯定在京城等著咱們呢。”
“咱們不去找李鴻章，咱們去找左宗棠。”甦半城眼神堅定，“胡雪岩說左公已知曉此事，咱們只要把竹簡交給左公，他肯定會幫咱們。而且，那卷被偷走的竹簡，記載的是篡改過的賬目，只要左公手里有真竹簡，就能揭穿李鴻章的陰謀。”
老周還是有些擔心“可左公遠在西北，咱們去京城能找到他嗎？”
“能。”甦半城點點頭，“我已經托人打听了，左公最近會回京城述職，咱們只要在京城等他就行。”
當日午後，甦半城帶著老周，揣著晉祠取來的竹簡，悄悄離開了太原城，往京城方向趕去。馬車在官道上疾馳，甦半城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心里暗暗祈禱一定要找到左公，一定要保住甦家。
經過幾日的奔波，甦半城和老周終于到了京城。他們沒敢去客棧，而是住在了晉商在京城的會館里。會館的掌櫃是甦家的老熟人，得知甦半城的來意後，立刻答應幫他打听左宗棠的消息。
這日傍晚，掌櫃匆匆來報“東家，左公已經到京城了，住在驛館里。不過，驛館外有不少李鴻章的人盯著，怕是不好進去。”
甦半城想了想，道“你幫我準備一身差役的衣服，再弄一張驛館的通行證，我今晚親自去驛館見左公。”
掌櫃有些猶豫“東家，太危險了，萬一被李鴻章的人發現，就麻煩了。”
“現在沒有時間猶豫了。”甦半城堅定地說，“竹簡不能落在李鴻章手里，甦家也不能毀在我手里。”
當晚，甦半城換上差役的衣服，拿著假的通行證，混進了驛館。驛館里守衛森嚴，每走幾步就能看到巡邏的士兵。他按照掌櫃給的路線，悄悄來到左宗棠的住處外。
剛要敲門，就听到里面傳來左宗棠的聲音“外面是誰？”
甦半城連忙道“左公，我是太原匯通錢莊的甦承宗，有要事求見。”
門“吱呀”一聲開了，左宗棠站在門口，眼神銳利地看著他“你就是甦承宗？我听說過你，你手里有西征軍需的賬冊？”
甦半城點點頭，跟著左宗棠進了屋。他從懷里掏出竹簡，雙手遞給左宗棠“左公，這是賬冊的關鍵內容，被我刻在了竹簡上。張家口分號的竹簡被李鴻章的人偷走了，他們手里的是篡改過的賬目，您一定要小心。”
左宗棠接過竹簡，仔細看了看，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李鴻章果然膽子大，竟敢篡改軍需賬目，想栽贓陷害我。甦東家，多虧了你，不然我這次怕是要栽在他手里了。”
“左公客氣了，我只是不想甦家卷入官場紛爭，也不想看到有人用卑鄙手段陷害忠良。”甦半城頓了頓，“左公，李鴻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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