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半城︰楠竹藏鋒
甦半城將胡雪岩的信箋湊近燭火,信紙邊緣被烤得微微卷曲,字里行間“雙刃劍”三字像烙鐵般燙眼。老周端著剛溫好的汾酒進來,見東家指尖仍捏著信角,低聲道︰“東家,張啟山那邊還等著回話,要是拖得久了,怕是會起疑心。”
甦半城沒接酒,反倒將信折成方塊塞進袖中,起身走到窗邊。夜雨不知何時停了,窗欞上凝著水珠,映著遠處衙署的燈籠,忽明忽暗。“老周,你說胡雪岩這信,是提醒還是求救?”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沙啞。
老周愣了愣,斟酌著回道︰“胡大人自身難保,卻還來提醒東家,想必是怕您步了他的後塵。畢竟這賬冊牽扯到左大人和軍機處,咱們晉商再能聚財,也扛不住官場的傾軋。”
甦半城點點頭,指尖在窗沿上輕輕敲擊︰“江南織造那肥差,看著是塊肉,實則是鉤命的鉤子。李鴻章要的不是賬冊,是扳倒左宗棠的刀;王文韶怕的也不是錯賬,是丟官的禍。咱們要是卷進去,就是那刀下的墊腳石,禍窩里的替罪羊。”
他轉身看向老周,眼神突然定了︰“你去準備三樣東西——陳年楠竹、最好的刻刀,再找府里最穩妥的書吏,要嘴嚴、手穩的。”老周雖不解,卻還是躬身應下。甦半城望著他的背影,又摸出那封信,心里已經有了主意——這賬冊不能交,也不能毀,得藏得讓所有人都找不到,卻又能在關鍵時刻,護得住甦家。
第二日天剛亮,老周就領著兩個人來見甦半城。一個是晉祠附近的老木匠,手里扛著三根碗口粗的楠竹,竹身泛著深褐色的光澤,一看便知是多年的老料;另一個是府里的老書吏陳先生,頭發已有些花白,卻眼神清亮,手里捧著一套刻刀,刀身磨得 亮。
“東家,楠竹是按您的吩咐找的三十年老料,我讓木匠先用桐油浸了三天,防潮防蟲;陳先生在府里管了二十多年賬,字寫得好,手也穩,刻竹簡再合適不過。”老周一邊說,一邊示意兩人把東西放下。
甦半城走到楠竹旁,伸手敲了敲,竹身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滿意地點點頭,又看向陳先生︰“陳先生,今日請你來,是有件機密事要托付。賬冊里涉及西征軍需的關鍵內容,你要一字不差刻在竹簡上,連朱批的墨跡位置、濃淡都得對上,這事要是走漏半點風聲……”
陳先生立刻躬身︰“東家放心,老朽在甦家當差二十多年,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若是走漏消息,任憑東家處置。”
甦半城不再多言,讓人把密室里的舊賬冊取來,攤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朱批的“軍機處王大人親提”幾個字在燭火下格外扎眼,陳先生湊近看了片刻,拿起刻刀在竹簡上試了試力度,隨後便蹲在桌旁,緩緩刻了起來。老木匠則在一旁劈竹、打磨,將楠竹削成寬兩指、長尺余的竹片,每一片都磨得光滑平整。
甦半城坐在一旁,看著陳先生的刻刀在竹片上游走,心里卻沒閑著。他想起十年前平遙分號掌櫃臨終前的話,那時他還年輕,總覺得只要生意做得大,就能避開官場的是非,可如今才明白,商人在官場面前,就像江里的浮萍,風一吹就可能翻覆。胡雪岩就是最好的例子,當年何等風光,紅頂戴在頭上,錢莊開遍江南,可就因為站錯了隊,轉眼間就落得個錢莊擠兌、家產查封的下場。
“東家,您看這字刻得如何?”陳先生的聲音打斷了甦半城的思緒。他湊過去一看,竹簡上的字跡與賬冊上幾乎一模一樣,連“撥銀二萬兩”的“兩”字最後一筆的彎鉤,都刻得分毫不差。
“好,就按這個樣子刻。”甦半城點頭,又對老周道,“你去把少東家叫來,讓他準備一下,今晚就動身去張家口。”
老周愣了愣︰“東家,少東家剛從平遙回來,這又要走?”
“此事緊急,容不得耽擱。”甦半城語氣堅定,“張家口分號是咱們北方的門戶,那里的金庫有暗格,最適合藏東西。讓明遠親自去,我才放心。”
傍晚時分,甦明遠被叫到堂屋。他剛滿二十,眉眼間像極了甦半城,卻多了幾分年輕人的銳氣。听父親說完要去張家口藏竹簡,他雖有些驚訝,卻也沒多問,只道︰“爹,您放心,我一定把東西藏好,絕不出差錯。”
甦半城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從懷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銅鑰匙︰“這是張家口分號金庫暗格的鑰匙,你到了那里,直接找分號掌櫃李叔,讓他帶你去金庫。記住,除了李叔,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夜幕降臨時,甦明遠背著一個用油布裹好的包裹,悄悄出了後門。甦半城站在樓上看著兒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心里既擔憂又欣慰。明遠雖是第一次獨自辦這麼重要的事,但他從小在錢莊里耳濡目染,做事沉穩,應該能擔得起這份責任。
這邊甦明遠剛走,陳先生就把刻好的三根竹簡都呈了上來。每根竹簡上都刻滿了字,用麻繩串在一起,沉甸甸的。甦半城拿起一根,對著燭火仔細看了看,確認沒有差錯,才對老周道︰“你把這根竹簡用油紙裹三層,再用蠟封好,連夜送到平遙老宅,交給管家老劉。讓他把竹簡埋在祖屋正廳的地磚下,記住,要在最中間那塊刻著甦家祖訓的磚下面,那里最隱蔽。”
老周接過竹簡,小心翼翼地包好︰“東家,我這就去,天亮前一定能到平遙。”
等老周走後,堂屋里只剩下甦半城和陳先生。甦半城把最後一根竹簡收好,對陳先生道︰“今日辛苦你了,這是五十兩銀子,你拿著,先去後院歇著,等過幾日風頭過了,再回前院當差。”
陳先生連忙推辭︰“東家,這銀子我不能要,為東家做事是應該的。”
“拿著吧,”甦半城把銀子塞進陳先生手里,“這段時間你不能露面,這些銀子就當是你的生活費。記住,不管是誰問起,都別說今日刻竹簡的事。”
陳先生點點頭,拿著銀子去了後院。堂屋里只剩下甦半城一人,他看著桌上空蕩蕩的賬冊,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他把賬冊重新放回鐵匣,鎖好後,又讓人把鐵匣搬到自己的臥室。隨後,他找出一張空白的紙,模仿賬冊上的字跡,寫了幾行無關緊要的流水賬,又故意弄上些茶漬,看起來像是舊賬冊的一部分。
做完這些,他才松了口氣。若是張啟山再來逼問,他就用這張假賬頁應付,先穩住對方再說。
第三日一早,張啟山果然又來了。他這次沒坐烏篷馬車,而是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身後跟著兩個精壯的隨從,一看就是來者不善。
進了客堂,張啟山也不繞彎子,直接道︰“甦東家,三日之期已到,你考慮得怎麼樣了?江南織造的文書,我已經帶來了,只要你把賬冊交出來,文書就是你的。”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文書,遞了過去。
甦半城接過文書,展開一看,上面果然寫著“江南織造經營權”幾個大字,落款處還有李鴻章的署名,只是沒有蓋官印。他心里冷笑,面上卻裝作認真的樣子,反復看了幾遍,才道︰“張先生,這文書沒有官印,怕是不算數吧?我要是拿著這張紙去江南,那些織造局的官員,能認嗎?”
張啟山臉色一沉︰“甦東家,李中堂的署名還不夠嗎?等你交了賬冊,我立馬帶你去吏部補蓋官印,絕無虛言。”
“虛言倒不至于,”甦半城放下文書,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只是這賬冊關系重大,我若是交出去,萬一官印補不上,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不如這樣,你先把蓋了官印的文書拿來,我當場把賬冊給你,咱們一手交文,一手交賬,誰也不虧。”
張啟山沒想到甦半城會這麼堅持,他眼神閃爍了片刻,道︰“甦東家,蓋官印得走流程,不是一天兩天能辦好的。這樣,我再給你加五萬兩銀票,總共十萬兩,你先把賬冊給我,文書的事,我保證十日之內辦好。”
甦半城搖搖頭︰“張先生,錢我不缺,我要的是實實在在的保障。你也知道,這賬冊牽扯到軍機處的大人,我要是交出去,萬一出了什麼事,我甦家可承擔不起。”
張啟山見甦半城油鹽不進,終于忍不住變了臉︰“甦承宗,別給臉不要臉!你以為你能躲得過嗎?李中堂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得不到的!”
甦半城也放下了茶盞,語氣冷了下來︰“張先生,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匯通錢莊在太原城開了幾十年,靠的是誠信經營,不是誰的威脅就能嚇住的。賬冊我確實有,但我不能交,除非你拿出能讓我信服的保障。”
張啟山盯著甦半城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好,算你有種。我再給你三日時間,三日之後,我要是還拿不到賬冊,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說完,他站起身,帶著隨從怒氣沖沖地走了。
看著張啟山的背影,甦半城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他知道,張啟山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的日子,怕是不會太平了。
果然,沒過幾日,太原知府就帶著一群衙役來了匯通錢莊,說是“例行查賬”。可這群人一進來,就直奔後宅的密室,若不是老周攔著,差點就闖了進去。
知府坐在客堂里,手里拿著賬本,卻根本不看,只是時不時問一句︰“甦東家,听說你最近得了一本舊賬冊?是關于左宗棠西征的?”
甦半城心里清楚,這是張啟山搬來的救兵,卻還是裝作茫然的樣子︰“知府大人說笑了,我就是個開錢莊的,哪有什麼西征的舊賬冊?許是有人造謠,您可別信。”
知府冷笑一聲︰“甦東家,別跟我裝糊涂。張大人已經把事情都告訴我了,那賬冊關系到朝廷大事,你要是藏著不交,就是抗旨不遵!”
甦半城臉色不變,依舊道︰“知府大人,沒有的事,我怎麼交?您要是不信,可以隨便查,只要不擾了錢莊的生意就行。”
衙役們查了一整天,翻遍了錢莊的所有賬房,也沒找到那本舊賬冊。知府沒辦法,只好帶著人走了,臨走前還撂下一句︰“甦東家,你最好識相點,不然下次,我可就不是來查賬這麼簡單了。”
送走知府,老周擔憂道︰“東家,官府這是盯上咱們了,怎麼辦?”
甦半城沉吟片刻,道︰“把原賬冊燒了。”
老周一驚︰“燒了?那要是以後用得上怎麼辦?”
“現在原賬冊就是個禍根,留著只會讓官府有借口來查。”甦半城語氣堅定,“咱們有竹簡就夠了,只要竹簡在,就不怕他們。”
當晚,甦半城就把原賬冊拿到後院,付之一炬。看著賬冊化為灰燼,他心里反而踏實了許多——沒有了明面上的證據,官府就算再懷疑,也抓不到實據。
可他沒想到,麻煩很快又找上門來。幾日後的一個清晨,甦半城剛到錢莊,就見一個穿著短打的漢子在門口徘徊。那漢子見了甦半城,立刻上前,遞上一封密信︰“東家,這是張家口分號李掌櫃讓人送來的,說是急件。”
甦半城心里一緊,連忙拆開信。信上只有寥寥幾句話︰“少東家已安全抵達,竹簡已藏好。近日有不明身份之人在分號附近游蕩,似在打探消息,望東家留意。”
看完信,甦半城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看來李鴻章的人不僅在太原盯著他,連張家口分號也盯上了。他立刻叫來老周︰“你去給平遙老宅的老劉送封信,讓他加強戒備,多派幾個人在祖屋附近巡邏,千萬別讓外人靠近。”
老周剛走,甦半城又想起了晉祠的那根竹簡。晉祠是晉商的聖地,平日里人來人往,若是有人在那里動手腳,反而更容易得手。他決定親自去一趟晉祠,看看那里的情況。
第二日一早,甦半城借口去晉祠上香,帶著一個隨從,悄悄出了城。晉祠里香火繚繞,聖母殿的匾額掛在殿門上方,古樸莊重。甦半城先在聖母像前拜了拜,然後對守殿的老道士道︰“道長,我想給聖母像添些香火錢,不知可否單獨在殿里待一會兒?”
老道士見他誠心,又給了不少香火錢,便點了點頭,退了出去。甦半城見老道士走了,立刻搬來一張凳子,站在上面,伸手去摸匾額後面的竹簡。竹簡用油紙裹著,還好好地藏在縫隙里,他松了口氣,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確保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才下來。
就在他準備離開時,忽然看到殿外有兩個穿著長衫的漢子在徘徊,眼神時不時往聖母殿這邊瞟。甦半城心里一動,故意放慢腳步,裝作欣賞殿內的壁畫,實則在觀察那兩個人。
那兩個漢子見甦半城不走,也沒上前,只是站在原地低聲交談了幾句,然後就轉身走了。甦半城看著他們的背影,心里明白,這肯定是李鴻章的人,他們已經查到晉祠來了。
回到錢莊,甦半城立刻叫來幾個心腹伙計,道︰“你們分頭去晉祠、平遙老宅和張家口分號附近盯著,若是發現有可疑之人,立刻回來稟報,切記不要打草驚蛇。”
伙計們領命而去,甦半城卻還是坐立不安。他知道,李鴻章的耐心是有限的,若是一直拿不到賬冊,說不定會用更狠的手段。他必須想個辦法,既能保住竹簡,又能擺脫眼前的麻煩。
就在這時,老周匆匆跑了進來︰“東家,張家口分號又送來一封信,說是胡雪岩大人派人送來的。”
甦半城連忙接過信,拆開一看,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話︰“左公已知賬冊事,囑君慎行,待時而動。”
看完信,甦半城心里忽然亮堂起來。左宗棠既然已經知道了賬冊的事,就不會坐視不管。這賬冊不僅關系到王文韶,更關系到西征軍需的清白,左宗棠為了自己,也會出手保住甦家。
他立刻叫來隨從,道︰“你去給京城的左宗棠大人寫一封信,就說我手里有關于西征軍需的重要證據,若是有人對甦家不利,證據恐難保全。”
隨從領命而去,甦半城終于松了口氣。他知道,有了左宗棠這句話,李鴻章和王文韶就算再想動他,也得掂量掂量。
接下來的日子,果然平靜了許多。張啟山沒再來過,知府衙門也沒再派人來查賬,連那些在晉祠、平遙老宅附近游蕩的可疑之人,也不見了蹤影。
光緒七年除夕,太原城飄著雪,街上掛著紅燈籠,到處都是過年的熱鬧景象。甦半城站在錢莊的樓上,看著街上的行人,心里卻沒多少年味。他摸了摸懷里的鑰匙——那是張家口分號金庫的鑰匙,里面藏著第三份竹簡。
老周端著一盤餃子走了進來︰“東家,過年了,吃點餃子吧。”
甦半城接過餃子,卻沒胃口,只是看著窗外的飛雪,道︰“老周,你說這官商之間的迷局,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結束?”
老周嘆了口氣︰“東家,只要有官場,有商場,這迷局就不會結束。咱們能做的,就是守住底線,留好後路,等著風平浪靜的那一天。”
甦半城點點頭,拿起一個餃子放進嘴里,味道雖好,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他知道,這平靜只是暫時的,只要那三根竹簡還在,麻煩就隨時可能找上門來。但他不後悔,為了甦家的基業,為了晉商的名聲,他必須守住這最後的希望。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個太原城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甦半城望著漫天飛雪,心里暗暗發誓,不管未來有多少風雨,他都會守住這三根竹簡,守住甦家的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