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春深，晉商破局
三月的平遙，晨霧還沒散盡，南大街的青石板路上就傳來了騾馬的蹄聲。匯通票號總號的兩扇黑漆大門剛推開，賬房先生老周就捧著個銅制信筒匆匆往里走，棉鞋踩過門檻時，還沾了片剛抽芽的槐樹葉。
“東家！上海的急信！”老周掀開門簾，只見甦半城正對著案上的商路圖出神，圖上用朱砂標著的上海、張家口兩處，紅圈旁還壓著半塊沒蓋完的牛角印。
甦半城抬手接過信筒，銅扣解開時發出清脆的“ 嗒”聲。陳敬之的字跡他熟，往日里總是工整利落，可這次紙上的墨跡卻有些發顫，連“匯豐銀行”四個字都寫得格外用力，紙背都透出了印子。
“高息攬儲，月息三厘？”甦半城念到這兒，指節猛地攥緊了信紙，“咱們的活期才一厘，這是明著搶生意。”老周湊過來，看見信里“茶葉商轉存匯豐”那行字，忍不住嘆了口氣︰“上海的晉商，大半靠茶葉吃飯，他們把銀子轉走，咱們分號的存銀怕是要空一半。洋人開銀行，背後有洋行撐著，咱們這點家底，怎麼比？”
甦半城沒接話，起身走到窗前。院里的老槐樹剛冒新芽，嫩綠色的葉子沾著晨露，風一吹就晃得人眼暈。他想起去年冬天在平遙雪夜定密押時，陳敬之還從上海寄來兩斤龍井，說要讓總號的人嘗嘗江南的春味，可如今，連送茶的人都要被洋人逼得沒活路了。
“比不過也得比。”甦半城轉過身，眼里沒了剛才的沉郁，“你去賬房取張竹紙，我給敬之回信。”老周剛要動，就被他叫住︰“不用寫客套話，就說三件事——第一，貼告示，凡在匯通上海分號存銀的商戶，不管存多少，從上海到平遙的運貨，咱們商隊運費減半；第二，找上海的晉商商會，就說我甦半城說了，只要他們不轉存匯豐，將來匯兌茶葉款，手續費再降一成；第三，讓分號的伙計盯著匯豐，看他們除了高息，還耍什麼花樣。”
老周愣了愣︰“運費減半？咱們商隊跑一趟上海，本來就賺不了多少，再減半，怕是要虧啊。”“虧一時，不能虧一世。”甦半城拿起案上的朱砂筆，在紙上畫了個簡單的商隊標記，“洋人靠高息拉人，可他們不懂，晉商做的不是銀子的生意，是情分。那些茶葉商，祖輩都是靠咱們晉商的駝隊把茶葉運到恰克圖，現在他們把銀子轉去匯豐，不過是圖眼前的利息，等他們發現洋人的船運又慢又貴，自然會回來。”
老周點頭應下，剛走到門口，就听見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簾被猛地掀開，張家口分號的跑街伙計小楊闖了進來，身上的羊皮襖還沾著雪，臉凍得通紅，一開口就帶著哭腔︰“東家！不好了！匯豐的人去張家口了，要跟蒙古王爺談合作，想把蒙古的皮毛款都歸他們匯兌！”
甦半城手里的朱砂筆“啪”地掉在紙上，紅墨暈開，把商路圖上的張家口圈得通紅。蒙古的皮毛生意，是晉商的根基，從康熙年間開始，晉商就靠著駝隊穿越沙漠，把蒙古的皮毛運到內地，再把茶葉、綢緞運過去，這生意做了百十年，怎麼能讓洋人搶了去？
“匯豐的人怎麼跟王爺搭上的？”甦半城快步走到小楊面前，聲音都有些發緊。小楊咽了口唾沫，從懷里掏出張紙條︰“是王爺身邊的通事牽的線，匯豐說，要是皮毛款走他們的匯兌，不僅利息給二厘，還能幫王爺從英國運洋槍過來。”
老周在一旁听得臉色發白︰“洋槍？這可不是小事，王爺要是答應了，咱們張家口分號的匯兌生意就全完了。”甦半城捏緊了那張紙條，指節泛白，指腹都被紙條邊緣硌得生疼。他知道，蒙古王爺向來看重武力，匯豐用洋槍做誘餌，比高息還管用。
“看來，光靠咱們匯通一家，是扛不住了。”甦半城深吸一口氣，把紙條放在案上，“老周，你去備馬，咱們現在就去祁縣。喬致庸喬東家是晉商的老大哥，他要是能出面，再找其他幾家票號的東家聊聊，咱們十二家票號聯合起來，總能想出辦法。”
老周趕緊去後院牽馬，小楊還站在原地，有些不安地問︰“東家，咱們聯合起來，真能打過洋人嗎？”甦半城摸了摸他的頭，看見他羊皮襖領口磨破的邊，想起自己年輕時在張家口跑街的日子，那時候天比現在還冷，他揣著干糧走了三天三夜，才把第一筆皮毛款的匯兌生意拉下來。
“不是打過，是不能讓他們把晉商的根挖了。”甦半城拿起案上的牛角印，在紙條上蓋了個“匯通”的印鑒，“你先回張家口，告訴分號掌櫃，不管匯豐怎麼說，都要跟王爺身邊的通事多走動，就說咱們晉商票號，能幫王爺把皮毛賣到江南，還能把內地的糧食運到蒙古，這些，洋人做不到。”
小楊點點頭，轉身跑了出去。老周牽著兩匹馬來了，一匹是甦半城常騎的棗紅馬，另一匹是給老周準備的白馬。甦半城換上件厚棉袍，把陳敬之的信和張家口的紙條都揣進懷里，又拿起案上的商路圖，仔細折好放進袖筒。
“走吧，去祁縣。”甦半城翻身上馬，棗紅馬打了個響鼻，蹄子踩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嗒嗒”的聲響。三月的平遙，街上已經有了不少行人，賣早點的攤子冒著熱氣，茶館里傳來說書先生的聲音，可甦半城卻沒心思看這些，他心里清楚，這次去祁縣，要是不能說動喬致庸和其他東家，不僅匯通要完，整個晉商票號，都可能被匯豐壓垮。
馬隊出了平遙城，往祁縣方向走。路邊的田野里，農民已經開始春耕，牛拉著犁在田里走，翻起的泥土帶著青草的香味。甦半城勒住馬，回頭望了望平遙的城牆，城牆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一頭沉睡的巨獸。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告訴他，晉商能在天下立足，靠的就是“團結”二字，不管是走西口還是闖關東，只要各家商戶擰成一股繩，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東家，快走吧，再晚些，喬東家該出門了。”老周在一旁催道。甦半城點點頭，夾緊馬腹，棗紅馬加快了腳步，很快就把平遙城甩在了身後。
走了大約兩個時辰，前面就到了祁縣地界。祁縣比平遙熱鬧，街上的商戶更多，喬家大院的招牌遠遠就能看見。甦半城讓老周先去通報，自己則在附近的茶館等消息。剛坐下沒多久，就看見喬家的管家匆匆走來，笑著說︰“甦東家，我家老爺听說您來了，已經在院里等著了。”
甦半城跟著管家走進喬家大院，院子里種著不少海棠花，剛開的花瓣粉嫩嫩的，落在青石板路上，像鋪了層粉色的地毯。喬致庸正坐在正廳的太師椅上，手里拿著個紫砂壺，看見甦半城進來，趕緊起身相迎︰“承宗，你怎麼突然來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甦半城把懷里的信和紙條都掏出來，遞給喬致庸︰“喬叔，您先看看這個。”喬致庸接過信，仔細看了起來，眉頭越皺越緊，等看完張家口的紙條，他重重地把紫砂壺放在桌上︰“匯豐這是要趕盡殺絕啊！上海的茶葉，張家口的皮毛，都是咱們晉商的命根子，他們這是想把咱們的命根子都攥在手里！”
“我就是因為這事，才來求喬叔幫忙的。”甦半城坐下來，端起管家遞來的茶，喝了一口，“匯通一家的力量有限，我想聯合十二家票號，一起對抗匯豐。咱們統一利息，統一手續費，再把密押制度共享出去，讓洋人沒機會鑽空子。”
喬致庸捻著胡須，沉思了片刻︰“你這個主意好。晉商向來抱團，當年走西口，要是沒有各家商戶互相幫襯，也走不出那條路。不過，要聯合十二家票號，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些東家只看重眼前的利益，怕是不願意冒這個險。”
“我知道，所以才需要喬叔您出面。”甦半城往前湊了湊，“您是晉商的老大哥，只要您點頭，其他東家肯定會跟著同意。咱們要是不聯合，等匯豐把上海和張家口的生意都搶了，再過幾年，咱們晉商票號，就只能在山西待著了。”
喬致庸點點頭，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院里的海棠花︰“你說得對，咱們不能讓洋人把咱們的生意搶了去。這樣，你先在祁縣住下，我這就派人去通知其他十家票號的東家，讓他們三天後到喬家大院來聚聚，咱們好好聊聊聯合的事。”
甦半城心里一松，連忙起身道謝︰“多謝喬叔！只要咱們十二家聯合起來，就不怕匯豐了。”喬致庸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們晉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當年李自成鬧起義，咱們沒怕；後來長毛造反，咱們也沒怕。現在不過是些洋人，咱們更不能怕。”
接下來的三天，甦半城就在喬家大院住下，幫著喬致庸準備會議。喬家的管家每天都會帶來各家票號的消息，有的東家爽快地答應了，有的則有些猶豫，擔心聯合後會虧了自己的生意。甦半城就親自寫信，跟那些猶豫的東家分析利弊，告訴他們，只有聯合起來，才能保住晉商的根基。
到了第四天，十家票號的東家都來了。喬家大院的正廳里，擺了十二張太師椅，除了甦半城和喬致庸，還有日升昌的李掌櫃、大德通的王東家等。大家坐下來，先喝了杯茶，喬致庸就把上海和張家口的情況跟大家說了一遍，又把甦半城聯合抗洋的主意講了出來。
日升昌的李掌櫃第一個開口︰“承宗，你這主意是好，可統一利息和手續費，咱們日升昌的利潤就要少一半，這可不是小事啊。”甦半城趕緊說︰“李叔，我知道大家擔心利潤，可要是咱們不聯合，等匯豐把生意都搶了，咱們連利潤都沒有了。我提議，活期利息統一按二厘五算，比匯豐的三厘少一點，但咱們可以給商戶更多的便利，比如免費運貨、優先匯兌，這些都是匯豐做不到的。”
大德通的王東家點點頭︰“承宗說得對，洋人靠高息拉人，可他們不懂咱們晉商的規矩。咱們給商戶的便利，比高息更管用。我大德通，願意加入聯合。”有了王東家的支持，其他東家也紛紛點頭，就連剛才猶豫的李掌櫃，也松了口︰“好，我日升昌也加入，咱們十二家票號，一起對抗匯豐。”
甦半城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宣紙，上面寫著“聯號抗洋”四個大字︰“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咱們就簽個盟約，以後十二家票號，同氣連枝，共抗外敵。”十二位東家依次在宣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又蓋上了各自票號的印鑒，紅印疊著紅印，像一道堅固的城牆，擋在了晉商的前面。
簽完盟約，喬致庸讓人擺上酒席，大家邊喝邊聊，商量著後續的對策。甦半城提議，先讓上海分號的陳敬之加大宣傳，把聯合抗洋的消息傳出去，再讓張家口分號的掌櫃跟蒙古王爺好好談談，告訴王爺，晉商能給的，比匯豐更多。
酒席散後，甦半城準備回平遙。喬致庸送他到門口，握著他的手說︰“承宗，你是晉商的後起之秀，以後晉商的希望，就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甦半城點點頭︰“喬叔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也不會讓晉商失望。”
甦半城騎著棗紅馬，往平遙方向走。路上，他想起剛才簽盟約時的場景，十二位東家的手疊在一起，那一刻，他覺得心里充滿了力量。他知道，對抗匯豐的路還很長，可能會遇到很多困難，但只要十二家票號團結一心，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
回到平遙時，已經是傍晚。匯通票號總號的燈燭已經點亮，老周正站在門口等著他。“東家，您回來了！上海分號的回信到了，陳掌櫃說，告示一貼出去，就有不少茶葉商來咨詢，還有幾家已經把銀子存回來了！”老周手里拿著信，臉上滿是笑容。
甦半城接過信，看著陳敬之工整的字跡，心里暖暖的。他走進總號，把“聯號抗洋”的盟約掛在牆上，又拿起案上的牛角印，在一張新的密押冊子上蓋了個印。窗外，夕陽落在平遙的城牆上，把城牆染成了金色，院里的老槐樹隨風搖曳，新芽在夕陽下顯得格外鮮亮。
甦半城知道，這只是對抗匯豐的開始，以後還會有更多的挑戰。但他相信，只要晉商團結一心，守著“誠信”二字，跟著時代變，就一定能在這場博弈中贏下來。三月的平遙，春深似海，而晉商的新希望，也在這春天里，悄悄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