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頁間的節氣
民國十七年深秋,甦記賬房的窗欞上爬著最後幾片梧桐葉,風一吹就簌簌落進窗內,正好停在甦文硯攤開的賬本旁。他指尖捏著支狼毫,筆尖蘸了濃墨,在“霜降”二字下方重重畫了道橫線,墨跡暈開時,門外傳來伙計阿福的腳步聲。
“先生,洋行送的新掛歷到了,說是最新式的,紅圈標著結賬日,比咱之前記在本子上清楚。”阿福抱著本硬殼掛歷走進來,封面印著西洋建築,燙金的日期格外亮眼。他把掛歷遞過去,見甦文硯沒接,又補充道,“掌櫃的昨天還說,以後記賬按洋歷算,省得老算錯日子。”
甦文硯抬眼,目光從賬本上移到那本掛歷上。掛歷的紙頁厚實,邊緣還瓖著金邊,翻開來每一頁都印著月份和日期,重要的日子用紅圈標著,確實比他用毛筆在宣紙上圈畫的清楚。可他指尖摩挲著賬本上自己寫的“霜降”,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親也是這樣在賬房里教他認節氣。
那時他才八歲,父親把他抱在膝頭,指著牆上貼的黃紙說︰“文硯你看,‘霜降’一到,天就冷了,得讓伙計去囤煤,不然冬天賬房凍得手都握不住筆,客人來也沒暖爐;‘驚蟄’一到,茶山的新芽就冒頭了,得提前備好麻袋和秤,晚了就收不到好茶葉。”父親的手指在“驚蟄”二字上輕輕點著,指尖帶著常年握筆磨出的薄繭,“掛歷記的是日子,節氣記的是生計,錯了日子能補,錯了生計,甦家的招牌就倒了。”
後來父親走了,甦文硯接了賬房的活,每年都會在西洋掛歷旁貼張黃紙,用毛筆工工整整寫二十四節氣。今年也不例外,他讓阿福把西洋掛歷掛在東邊的牆,自己則從抽屜里取出張裁好的黃紙,研好墨,一筆一劃寫起節氣來。
阿福站在旁邊看,見他寫得慢,忍不住說︰“先生,咱直接把節氣印在洋歷上不就成了?省得您每年都寫,手都酸了。”
甦文硯沒抬頭,筆尖在“雨水”二字上頓了頓︰“印上去的是字,寫上去的是心。你記著,咱甦記做的是糧油茶煤的生意,跟百姓的日子貼得近,節氣錯了,囤煤晚了,百姓冬天沒煤燒;收茶晚了,茶農的茶葉賣不上價,咱的生意也做不長久。”
寫完最後一個“大寒”,甦文硯把黃紙貼在西洋掛歷旁邊,用漿糊仔細抹勻邊角。兩張紙並排掛在牆上,一張是燙金的洋歷,紅圈醒目;一張是泛黃的宣紙,墨字溫潤,倒也不顯得突兀。
轉眼到了霜降前三天,甦文硯翻著洋歷,見紅圈標著的結賬日還有半個月,卻起身叫上阿福︰“走,去煤場看看,該囤煤了。”
阿福愣了愣︰“先生,洋歷上沒標囤煤的日子啊,而且離結賬日還早,囤煤要花不少錢,會不會影響結賬?”
“洋歷不標,但節氣標著。”甦文硯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長衫,“霜降一到,煤價就會漲,現在囤能省不少錢,而且咱得提前把煤運到各個鋪子,不然等天冷了,客人來買煤,咱沒貨,人家就去別家了。”
兩人往煤場走,路上遇見不少商戶,大多是來問煤價的。煤場的王老板見甦文硯來,笑著迎上來︰“甦先生還是老規矩,霜降前囤煤?我這幾天正準備漲價呢,您來得巧。”
“可不是嘛,每年都得跟您搶這幾天的便宜煤。”甦文硯笑著回話,讓阿福清點煤的數量,自己則跟王老板算價錢。等定好煤,王老板忍不住問︰“您怎麼總能掐著點來?我看別的商戶都等著洋歷上的‘采購日’,您倒好,每年都按那黃紙上的字來。”
甦文硯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不是我能掐點,是節氣記著日子呢。您看這幾天的天,早晚都結霜了,再過兩天霜降,家家戶戶都要燒煤,您能不漲價?咱做買賣,得跟著天走,跟著節氣走,才能不虧。”
王老板听完點頭︰“還是您懂行,我這就給您安排裝車,保證明天就能運到甦記的各個鋪子。”
等煤運到鋪子,甦文硯又讓伙計們把煤分好,按戶記好,方便老主顧來買。果然,霜降當天,天就冷了下來,不少客人裹著厚棉襖來買煤,見甦記有煤,都笑著說︰“還是甦記靠譜,知道天冷了,早早備著煤,不像別家,現在才去囤,根本沒貨。”
阿福在旁邊記賬,見客人絡繹不絕,忍不住對甦文硯說︰“先生,還是您說得對,要是按洋歷等采購日,現在咱也沒煤賣。”
甦文硯笑了笑,沒說話,只是翻了翻賬本,在“霜降囤煤”旁邊寫了個“妥”字。
日子過得快,轉眼到了第二年開春。元宵節剛過,甦文硯就翻著牆上的黃紙,指著“驚蟄”對阿福說︰“明天去茶山看看,準備收新茶了。”
阿福看著洋歷,疑惑道︰“先生,洋歷上離收茶還有十幾天呢,而且現在茶山上的芽還沒冒頭,會不會太早了?”
“不早。”甦文硯放下賬本,從抽屜里取出個布包,里面是去年收的茶葉樣品,“你看,去年‘驚蟄’前三天,茶山就有新芽了,只是芽小,好多商戶都等著芽大了再收,可那樣的茶,味道就差了點。咱得提前去,跟茶農打好招呼,讓他們把第一批芽留給咱,第一批芽嫩,泡出來的茶香,老主顧都認這個。”
第二天一早,甦文硯就帶著阿福去了茶山。茶山在城郊,走了兩個時辰才到。茶農老周正在地里鋤草,見甦文硯來,趕緊放下鋤頭迎上來︰“甦先生,您怎麼來了?離收茶還有段日子呢。”
“我來看看,‘驚蟄’快到了,芽該冒頭了。”甦文硯蹲下身,撥開茶樹的枝條,果然看見枝椏間有小小的綠芽,“你看,這芽已經冒頭了,再過三天‘驚蟄’,就能采了。我跟你說,今年的第一批芽,我全要了,價錢按去年的來,不壓價。”
老周一听,臉上笑開了花︰“還是甦先生實在!去年有商戶等芽大了才來,壓了我兩成價錢,我這心里正犯愁呢。您放心,到時候我肯定把最好的芽留給您。”
甦文硯又跟其他茶農打了招呼,定下第一批茶葉,才帶著阿福往回走。路上阿福說︰“先生,您怎麼知道茶芽已經冒頭了?我剛才看了半天都沒看見。”
“你沒種過茶,不知道節氣跟茶芽的關系。”甦文硯說,“‘驚蟄’一到,地氣就暖了,茶芽就會冒頭,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規矩。而且茶芽冒頭前三天,枝椏會有點發綠,你仔細看就能看見。”
阿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那洋歷上的日子就沒用了嗎?”
“有用,結賬日、送貨日,按洋歷記清楚,省得出錯。”甦文硯指了指天上的太陽,“但生計得按節氣來,洋歷記的是數字,節氣記的是天地間的規矩,咱做買賣,不能只看數字,得懂規矩。”
三天後“驚蟄”,甦文硯帶著伙計去茶山收茶。第一批茶芽嫩得能掐出水來,老周把茶葉裝在麻袋里,每袋都過了秤,一點都不摻假。甦文硯看著麻袋里的茶葉,想起父親當年說的話,忽然覺得,那些寫在黃紙上的節氣,不只是字,更是父親留下來的念想,是甦家做買賣的本分。
回到賬房,甦文硯把收茶的賬目記好,又翻到洋歷,見紅圈標著的結賬日快到了,便讓阿福把賬本整理好,準備跟商戶結賬。阿福整理賬本時,見甦文硯在黃紙上的“驚蟄”旁邊寫了“收新茶,老周等五戶,共三百斤”,字跡工整,墨色濃淡相宜。
“先生,您這黃紙都快寫滿了,明年要不要換張大點的?”阿福問。
甦文硯看著黃紙上的字跡,笑了笑︰“不用,明年再貼張新的,接著寫。這些節氣,得一代一代記下去,甦家的生意才能一代一代做下去。”
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幾片,落在洋歷和黃紙上,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把紅圈和墨字都映得暖融融的。甦文硯拿起狼毫,在賬本上寫下“春分”二字,筆尖落下時,他仿佛又听見父親的聲音︰“掛歷記的是日子,節氣記的是生計,不能錯。”
日子就這樣在紙頁間流轉,西洋掛歷上的紅圈換了一圈又一圈,黃紙上的節氣寫了一張又一張。甦記的生意越做越穩,老主顧都說,甦記的煤總是最及時的,甦記的茶總是最香的,甦記的賬總是最清楚的。他們不知道,那些藏在紙頁間的節氣,才是甦記長久的秘密。
後來阿福也成了賬房先生,他學著甦文硯的樣子,在西洋掛歷旁貼張黃紙,用毛筆寫二十四節氣。有人問他為什麼不直接用洋歷,他就說︰“掛歷記的是日子,節氣記的是生計,不能錯。”這句話,他從甦文硯那里听了無數遍,如今說出來,竟也有了幾分當年甦文硯的模樣。
民國二十五年冬天,甦文硯已經六十歲了,他把賬房的活交給了阿福,自己則在賬房里擺了張躺椅,沒事就翻翻新貼的黃紙,看看洋歷上的紅圈。有一天,他看見阿福在“霜降”旁邊寫“囤煤,王煤場,五百斤”,字跡雖不如他的工整,卻透著認真。他笑了笑,閉上眼楮,仿佛又看見二十年前,父親抱著他,指著牆上的黃紙,一字一句地教他認節氣。
風從窗欞吹進來,帶著煤的暖香和茶的清香,落在紙頁間。西洋掛歷上的紅圈依舊醒目,黃紙上的墨字依舊溫潤,那些藏在紙頁間的節氣,就像一顆一顆的種子,在時光里生根發芽,長成了甦家最堅實的根基,也長成了老城里最溫暖的牽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