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碾
    民國十七年的初秋,一場透雨剛過,青石板路縫隙里還浸著潮氣,“同德堂”藥鋪的木門吱呀推開,伙計阿福扛著個半人高的鐵家伙進來,金屬底座蹭過門檻,在青磚地上劃出兩道亮痕。
    “陳師傅,您瞧!掌櫃從上海捎來的西洋藥碾,說是碾起藥來,頂咱們仨人用!”阿福抹著額角的汗,指著那鐵碾——銀灰色的碾槽泛著冷光,碾輪沉甸甸的,推一下能轉好幾圈,比後廚那口鐵鍋還沉實。
    里間的櫃台後,陳老漢正低著頭,用竹篩子篩川貝。他穿著藏青土布短褂,袖口磨得發亮,听到動靜,抬起布滿皺紋的臉,渾濁的眼楮掃過那鐵碾,沒說話,只把篩子里的川貝攏了攏,指尖輕輕捻著顆粒,像是在摸什麼寶貝。
    陳老漢是同德堂的老藥工,從十五歲跟著父親在藥鋪當學徒,到如今頭發花白,已經四十多年。藥鋪里的藥櫃、銅秤、搗藥臼,都是他看著添的新,又用成了舊。唯獨屋角那只青石碾,比他資歷還老——青灰色的石槽缺了個小口,是早年搬的時候磕的,碾輪邊緣磨得光滑,把手處纏著三層粗布,布色已經發黑,邊角起了毛。那是他父親當年碾藥,手掌磨出厚繭,怕硌得慌,特意找了粗布纏的,後來父親走了,他又續纏了兩層,一纏就是三十年。
    “陳師傅,掌櫃說今兒起,碾藥就用這個鐵的,您那石碾……要不挪到後院堆著?”阿福湊過來,小聲說。他知道陳老漢寶貝那石碾,可掌櫃的話也不能不听——這鐵碾是花了大價錢的,據說在上海的大藥鋪里,都是用這個,又快又細,客人還愛買用鐵碾碾的藥,說“西洋玩意兒,干淨”。
    陳老漢沒接話,端著川貝走到石碾旁,放下竹篩,雙手扶住布纏的把手,慢慢推了起來。石碾“咕嚕、咕嚕”轉著,聲音沉緩,像是老人生出的嘆息。他推得慢,每轉一圈,都要頓一下,眼楮盯著石槽里的川貝,像是在跟它們說話。
    “鐵碾沒脾氣,”陳老漢忽然開口,聲音沙啞,“轉得再快,也碾不出藥的魂。你爹當年碾川貝,總說得多轉三圈,讓川貝的甘味透出來,苦味才不沖。”他指了指石槽,“這青石吸了幾十年藥味,碾出來的藥,老主顧一喝就知道——不是鐵碾能比的。”
    阿福撓撓頭,沒敢再勸。他見過陳老漢碾藥的樣子,不管是川貝、當歸還是黃 ,只要過了這石碾,總比別家的細些,聞著也香些。有回張太太來抓安胎藥,指定要陳老漢用石碾碾的白術,說“陳師傅碾的藥,我喝著踏實”。
    可掌櫃的心思,阿福也懂。這兩年街上開了好幾家新藥鋪,都添了西洋玩意兒——鐵制藥碾、玻璃藥瓶、印刷的標簽,年輕人愛往那邊跑,同德堂的生意不如從前了。掌櫃是想借著這鐵碾,攬點新客。
    第二天一早,藥鋪剛開門,掌櫃就來了。他穿著洋布長衫,戴著圓框眼鏡,圍著鐵碾轉了兩圈,滿意地點點頭︰“陳師傅,今兒就用這鐵碾碾藥吧,先碾五十斤甘草,晌午前要給城西的同德堂分號送過去。”
    陳老漢正在擦藥櫃,手里的布停了停,抬頭看了看掌櫃,又看了看屋角的石碾,沉默了片刻,應了聲︰“知道了。”
    他把甘草倒進鐵碾的槽里,握住鐵把手,用力一推。鐵碾比石碾輕,轉起來又快又穩,沒一會兒,槽里的甘草就碎了,再轉幾圈,就成了細粉。阿福在旁邊看著,忍不住咋舌︰“這也太快了!陳師傅,您看這粉,比石碾碾的還細!”
    陳老漢沒說話,用手指沾了點甘草粉,放進嘴里嘗了嘗。甘草的甜味很淡,還有點金屬的涼味,不像石碾碾的,甜里帶著點土香。他皺了皺眉,把粉掃進布袋子里,又倒了些甘草進去。
    一上午,陳老漢就守著鐵碾,推了一圈又一圈。鐵把手硌得他手心發疼,他才想起父親當年纏布的緣由——石碾把手磨得光滑,可鐵把手硬邦邦的,轉久了,手心準得起繭。
    晌午時分,分號的伙計來取甘草粉,看到鐵碾,笑著說︰“陳師傅,你們也添了這好東西!我們分號用了半個月,省事多了!”
    陳老漢笑了笑,沒搭話。等伙計走了,他端著剩下的一點甘草粉,走到石碾旁,倒進石槽里,又加了點新的甘草,慢慢推了起來。石碾的“咕嚕”聲,在安靜的藥鋪里格外清晰。
    下午,張太太來了。她懷著身孕,走得慢,扶著門框喘了口氣︰“陳師傅,給我抓點川貝,還是老樣子,您用石碾碾的。”
    陳老漢心里一暖,放下把手,應道︰“哎,您坐會兒,馬上就好。”
    他從藥櫃里取出川貝,仔細挑了挑,把碎的、小的都揀出來,只留飽滿的顆粒,倒進石槽里。雙手扶住布把手,慢慢推起來。“咕嚕、咕嚕”,石碾轉著,陽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他花白的頭發上,也落在石碾上,青石板的顏色,在陽光下透著溫潤。
    “張太太,您別急,這川貝得碾細點,多轉三圈,苦味里能透出甘來,您喝著也舒服。”陳老漢一邊推,一邊說。
    張太太坐在凳上,看著他的背影,笑著說︰“我就信您這話。上回我喝了別家藥鋪的川貝,苦得直吐,還是您這碾的,喝著不沖。”
    正說著,門口進來個穿學生裝的年輕人,背著書包,徑直走到櫃台前︰“掌櫃的,買二兩當歸,要細粉,用你們那西洋藥碾碾的。”
    掌櫃從里間出來,笑著應道︰“有有有,剛碾好的,您等著。”他讓阿福去取當歸粉,又對年輕人說︰“這鐵碾碾的藥,又細又干淨,比老石碾強多了!”
    年輕人點點頭︰“我同學說的,西洋玩意兒就是好,不像老的,磨磨蹭蹭的。”
    陳老漢推石碾的手頓了一下,沒回頭。他繼續推著,石碾轉得慢,可每一圈都很穩。他知道,年輕人愛新鮮,可老主顧們,認的還是這石碾的味。
    等張太太拿著川貝粉走了,掌櫃走到陳老漢身邊,嘆了口氣︰“陳師傅,我知道您舍不得那石碾,可現在年輕人都愛西洋的,咱們也得跟著變。這石碾……以後少用吧,省得耽誤事。”
    陳老漢停下腳步,看著石碾,沉默了很久,才說︰“掌櫃的,我知道您是為了藥鋪好。可這石碾,碾了幾十年藥,記著藥味,也記著老主顧的念想。您看張太太,她就認這個。我不用它碾多的,就給老主顧碾點,不耽誤事,行不?”
    掌櫃看著他懇切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只缺了口的石碾,布把手磨得發亮,像是有了生命。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跟著父親來同德堂抓藥,就見過陳老漢的父親推著這石碾,那時候,石碾就已經在這兒了。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行,您看著辦吧,別耽誤了正經事就行。”
    陳老漢松了口氣,又推起了石碾。“咕嚕、咕嚕”,聲音沉緩,像是在訴說著什麼。
    日子一天天過去,鐵碾成了藥鋪的主力,每天碾著大量的藥,送到分號,賣給新客。陳老漢每天守著鐵碾,推得手心起了繭,可他還是會在空閑的時候,用石碾給老主顧碾點藥——張太太的川貝,李大爺的黃 ,王奶奶的當歸。
    有一回,李大爺來抓黃 ,看到鐵碾,皺著眉問︰“陳師傅,你咋不用那石碾了?我就愛喝你用石碾碾的黃 ,煮水喝著有股子甜勁。”
    陳老漢笑著說︰“大爺,您別急,我這就給您用石碾碾。”他把黃 倒進石槽,慢慢推起來,“這鐵碾快是快,可沒石碾有味道。您等著,多轉三圈,保證您喝著還是老味道。”
    李大爺坐在凳上,看著他推碾的樣子,嘆了口氣︰“還是你們老輩人實在,不貪快,只貪好。現在的年輕人,啥都圖快,忘了本嘍。”
    陳老漢沒說話,只是推著石碾,一圈又一圈。他知道,這石碾不僅是個工具,更是他父親的念想,是老主顧的信任,是同德堂的根。只要他還在藥鋪一天,這石碾就不能停。
    入冬後的一天,下了場大雪,藥鋪里沒什麼客人。陳老漢把火盆生得旺,坐在石碾旁,一邊烤火,一邊擦石碾。他用布仔細擦著石槽,擦著碾輪,擦著那三層粗布把手,像是在擦一件稀世珍寶。
    阿福進來添炭,看到他這樣,忍不住問︰“陳師傅,您這麼寶貝這石碾,是因為它是您父親留下的嗎?”
    陳老漢抬起頭,笑了笑︰“不光是。這石碾碾了幾十年藥,每一味藥的味道,它都記著。碾川貝多轉三圈,碾黃 多等一會兒,這些都是老輩人的規矩,也是藥的規矩。藥是治病的,不能圖快,得用心,得有耐心。這石碾,就是在幫我記著這些規矩。”
    他頓了頓,又說︰“你看這鐵碾,快是快,可它沒感情,沒念想。老主顧來抓藥,抓的不是藥,是放心。他們看到這石碾,就知道我還在,就知道藥還是老味道,就放心了。”
    阿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著那只缺了口的石碾,忽然覺得它不再是個冷冰冰的石頭,而是有了溫度,有了生命。
    那天傍晚,掌櫃回來了,手里拿著個布包,走到陳老漢身邊,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塊新的粗布。“陳師傅,我看您那把手的布快破了,給您買了塊新的,您換上吧。”
    陳老漢愣了一下,接過粗布,眼眶有點發熱。他看著掌櫃,又看了看石碾,笑著說︰“謝謝掌櫃的。”
    他把舊布小心地拆下來,鋪在旁邊,又把新布纏在把手上,一圈又一圈,纏得緊實。纏好後,他握住把手,輕輕推了推石碾,“咕嚕、咕嚕”,聲音還是那麼沉緩,那麼親切。
    雪還在下,藥鋪里很安靜,只有石碾的轉動聲,和火盆里木炭的 啪聲。陳老漢坐在石碾旁,看著窗外的雪,心里很踏實。他知道,只要這石碾還在轉,同德堂的老味道就不會變,老主顧的念想就不會斷。
    民國十八年的春天,同德堂的生意漸漸好了起來。不光有新客來買鐵碾碾的藥,還有很多老主顧,專門來讓陳老漢用石碾碾藥。他們說︰“同德堂的藥,還是老石碾碾的最地道。”
    掌櫃看著這景象,心里很感慨。他終于明白,陳老漢守著的不是石碾,而是同德堂的信譽,是老輩人的良心。
    有一天,陳老漢正在用石碾碾川貝,張太太來了,懷里抱著個襁褓,里面是個剛出生的嬰兒。“陳師傅,給您看看,我家娃,多虧了您碾的川貝,我孕期沒少遭罪。”
    陳老漢放下把手,湊過去看了看嬰兒,笑著說︰“好娃,好娃。以後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還來我這兒抓藥,我給你用石碾碾,保證藥到病除。”
    張太太笑著點頭︰“那肯定的,我家娃以後的藥,都讓您碾。”
    陳老漢又推起了石碾,“咕嚕、咕嚕”,聲音在藥鋪里回蕩。陽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石碾上,落在嬰兒的臉上,落在陳老漢的笑臉上,一切都那麼溫暖,那麼安穩。
    他知道,這石碾還會繼續轉下去,一年又一年,碾著藥,也碾著時光,碾著老主顧的念想,也碾著同德堂的根。而他,會一直守著這石碾,守著這份老味道,守著這份初心,直到走不動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