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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集︰布莊里的新剪刀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竹晴園 本章︰第326集︰布莊里的新剪刀

    舊剪

    一︰民國二十一年的春末,甦州河的水汽里還帶著點料峭,祥泰布莊的伙計們卻已換上了單衫。鋪子剛開門,陽光斜斜地淌過三開間的門面,照在新擺上的西洋貨上——那把 亮的剪刀被紅綢子裹著,像塊待嫁的銀錠,在玻璃櫃台里閃得人眼暈。

    “陳師傅,您瞅瞅這玩意兒。”二伙計小順踮著腳,把剪刀從櫃台里捧出來,手指在光滑的鎳鍍層上滑了一圈,“洋行的人說,這鋼是德國煉的,裁布跟切豆腐似的,您那老伙計怕是要歇著嘍。”

    陳師傅正蹲在櫃腳,用布蘸著核桃油擦那把陪了他三十年的剪刀。木柄被摩挲得發亮,琥珀色的包漿里能映出人影,只是刃口上有道月牙形的豁口,像塊玉上的瑕。他抬頭時,眼角的皺紋擠成了團,接過西洋剪刀掂量了兩下,又放回櫃台︰“快是快,就是太利了,沒個輕重。”

    小順撇撇嘴,拿起剪刀往一匹杭綢上比量︰“您就是守舊。前兒張記布莊換了這剪子,一天能多裁十套衣裳,掌櫃的都給伙計漲工錢了。”

    陳師傅沒接話,把舊剪刀插進腰間的布套里。那布套是他婆娘用漿洗得發硬的藍布做的,邊角磨出了毛邊,卻總帶著股皂角的清苦氣。他記得剛進祥泰那年,還是個留著辮子的半大孩子,老掌櫃把這剪刀遞給他時,木柄上的包漿才剛起了層薄皮。

    “裁布跟做人一樣,”老掌櫃那時總愛用旱煙桿敲敲櫃台,“得留三分余地。剪刀快了,心就容易躁,躁了就容易傷著料,也傷著人。”

    那時他不懂,只覺得老掌櫃的話像纏腳布,又長又悶。直到二十年前那個雪夜,他才把這話刻進了骨頭里。

    二

    那晚的雪下得邪乎,棉絮似的往人脖子里鑽。陳師傅剛把最後一匹布歸攏好,就听見門板被拍得砰砰響。他拉開門,一股寒氣裹著個瘦伶仃的姑娘闖進來,辮子上的雪沫子落在青布棉襖上,融成一個個深色的圓點。

    “師傅,求您……”姑娘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蘆葦,手里攥著塊皺巴巴的手帕,里面裹著幾枚銀元,“我娘說,祥泰的布好,您裁得勻……”

    陳師傅借著油燈的光打量她。姑娘約莫十六七歲,棉襖的袖口磨破了,露出凍得通紅的手腕,眼楮卻亮得驚人,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他接過手帕,銀元邊緣都磨平了,還帶著姑娘手心的溫度。

    “要做什麼?”他問。

    “嫁衣。”姑娘的臉騰地紅了,從懷里掏出塊藏青的土布,布角上還沾著點麥秸,“我……我下個月嫁,就用這個。”

    陳師傅捏了捏那布,粗得能扎手,是鄉下自紡自織的那種。他心里嘆了口氣,這布根本經不起細裁,稍微不慎就會抽絲。可看姑娘那模樣,這已是她能拿出的全部家當了。

    “行,”他把布鋪開,從腰間摸出剪刀,“你想要個什麼樣式?”

    姑娘局促地絞著衣角︰“就……就最普通的,能蓋住棉襖就行。”

    陳師傅沒說話,拿起粉線袋在布上量。按規矩,這尺寸剛夠做件合身的褂子,可他想起自己剛娶媳婦那會兒,婆娘總念叨著嫁衣要寬敞些,說“松快日子才過得舒展”。他手腕微微一偏,粉線在布上多畫了半寸。

    裁的時候,他故意讓剪刀在拐角處頓了一下。“ ”的一聲輕響,刃口上多了道小小的豁口。姑娘在旁邊看得直揪心,他卻笑了︰“沒事,這是給你留的余頭。鄉下做衣裳愛放肥點,洗幾水就正好了。”

    其實他知道,這豁口補不上了。這把剪刀跟著他十年,裁過綢緞,也裁過粗麻,從沒出過差錯。可那天夜里,看著姑娘凍得發紫的嘴唇,他忽然覺得,一道豁口換她個心安,值。

    姑娘千恩萬謝地走了,雪地里留下一串淺腳印。陳師傅關上門,摸著剪刀上的豁口,突然懂了老掌櫃的話——有些東西,比規矩更重要。

    三

    西洋剪刀進了祥泰的第三個月,陳師傅只用過三回。一回是裁批量的洋布,小順在旁邊數著數,說比平時快了近一半;另兩回是給熟客裁些做褲褂的粗布,他總覺得那剪刀太硬,踫著好料子會“咬”布。

    這天晌午,鋪子剛清閑下來,門口的銅鈴“叮鈴”響了。陳師傅抬頭,看見個穿月白布衫的年輕媳婦站在門口,懷里抱著個熟睡的孩子,手里牽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

    “請問,這里是祥泰布莊嗎?”媳婦的聲音溫溫軟軟的,像甦州河的水。

    “是呢,您要點什麼?”小順迎上去,指著貨架上的料子,“新到的杭綢,還有東洋來的印花布,做夏裝正好。”

    媳婦沒看那些花哨的,目光落在最里頭那匹素色的湖縐上。那是今年新收的好料,色澤像浸過晨露的蓮子,摸上去滑溜溜的,是給大戶人家做旗袍的。

    “師傅,”她轉向正在算賬的陳師傅,眼神里帶著點怯,“我想用這個做件小褂,給我女兒。”

    陳師傅放下算盤,打量著那小姑娘。約莫七八歲的樣子,眼楮黑亮,跟二十年前那個雪夜里的姑娘有幾分像。他心里一動,指了指那匹湖縐︰“這料子金貴,不好伺候。”

    “我知道,”媳婦從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幾塊銀元,比當年那姑娘的要新些,“我娘說,當年她的嫁衣就是在您這兒做的,說您裁布公道,還……還特意留了余頭。”

    陳師傅的手頓了一下,看向那媳婦︰“你娘是……”

    “我娘叫春杏,二十年前在這兒做過件藏青嫁衣。”媳婦的臉紅了,“她說那天雪下得大,您特意把剪刀頓了下,讓她多得了半寸布。後來那衣裳改了改,我小時候也穿過。”

    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陳師傅的手上,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剪刀套。木柄的溫度透過布套傳過來,帶著點熟悉的踏實感。

    “小順,把那匹湖縐取下來。”他站起身,沒去拿玻璃櫃里的西洋剪刀,而是從腰間抽出了那把舊剪。豁口在陽光下看得更清楚了,像個淺淺的笑。

    小順愣了愣︰“師傅,用新剪吧,快。”

    “不用,”陳師傅把湖縐鋪在案板上,手指在布面上輕輕拂過,“這料子嬌,舊剪子穩當。”

    他量得格外仔細,粉線在布上畫出流暢的弧線。小姑娘好奇地湊過來,指著剪刀上的豁口︰“爺爺,您的剪刀壞了。”

    陳師傅笑了,眼角的皺紋堆得更深︰“是壞了點,可它知道疼人。”

    裁的時候,他故意放慢了速度。木柄在掌心微微發熱,仿佛有了靈性。湖縐順著刃口滑開,沒有一點毛邊,卻在該留余頭的地方,比尺子量的多出來一絲絲。那道豁口劃過布面時,像是在輕輕嘆氣。

    媳婦看著他裁布,眼楮慢慢紅了。“我娘總說,”她輕聲道,“當年那半寸布,讓她覺得日子再難,也有人想著給她留點甜。後來我爹走得早,她一個人拉扯我,總把那衣裳拿出來看看,說做人得像陳師傅這樣,心里有桿軟秤。”

    陳師傅沒說話,把裁好的布疊得整整齊齊。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布上,泛著柔和的光。他忽然想起老掌櫃臨終前的樣子,躺在床上,手還在半空比劃著裁布的姿勢︰“陳家小子,你記著,布是死的,人是活的。剪刀再快,也得跟著心走。”

    四

    入夏後,祥泰布莊的生意越發好了。西洋剪刀成了小順的寶貝,裁起普通布料來又快又齊,引得不少同行來打听。只有陳師傅,每逢遇到要做嫁衣、壽衣或是給孩子做衣裳的主顧,仍會摸出那把舊剪。

    有人說他固執,放著好東西不用;也有人說他念舊,一把破剪刀當個寶。陳師傅從不辯解,只是每次用舊剪子前,都要仔細擦一遍木柄,仿佛在跟老伙計打招呼。

    那天傍晚,陳師傅正要關店門,看見那穿月白布衫的媳婦又來了,這次手里提著個竹籃。“陳師傅,”她把籃子遞過來,“我娘讓我給您送點新摘的梅子,說您要是不嫌棄,就泡點酒。”

    籃子里的梅子紅得發亮,還帶著水珠。陳師傅接過來,沉甸甸的。“替我謝你娘。”他想了想,從貨架上取下一小塊剩下的湖縐,“這個你拿著,給孩子做個小肚兜,夏天穿著涼快。”

    媳婦推辭不過,接了布,眼圈又紅了︰“我娘說,等她身子好些,親自來謝謝您。她說當年那半寸布,比多少好話都暖人。”

    陳師傅擺擺手,看著她們母女倆走遠。夕陽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小姑娘手里拿著塊糖,蹦蹦跳跳的,辮子上的紅繩晃來晃去。

    他轉身回了鋪子,把西洋剪刀放回玻璃櫃,鎖好。然後從腰間摸出舊剪,在燈下細細打量。木柄上的包漿又厚了些,那道豁口依然清晰,像個永遠不會愈合的傷疤,卻也像個溫暖的印記。

    窗外的蟬鳴漸漸起了,甦州河的水汽混著布莊里的漿糊味,漫進屋里。陳師傅拿起剪刀,在廢布上輕輕劃了一下。刃口依然鋒利,只是不再那麼咄咄逼人,倒像是有了歲月的溫度。

    他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是換不掉的。就像這把舊剪,它裁過粗布,也裁過綢緞;見過窮苦人的窘迫,也見過富貴人家的體面。它的豁口不是缺陷,而是日子磨出來的慈悲。

    西洋剪刀再快,也裁不出人心的余頭。陳師傅把舊剪插進布套,摸了摸木柄上的包漿,像摸著一段沉甸甸的歲月。明天,他還會用它,給每塊布,每個主顧,都留一點恰到好處的余地。

    因為他知道,生意做的是布,守的是人。而人心這東西,從來都需要點不那麼精確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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