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明遠攥著韁繩的手沁出了汗。
山風卷著水汽漫過來,把騾馬的響鼻揉碎在白茫茫的霧里。他抬頭望了望,剛才還隱約可見的山脊線早沒了蹤影,眼前只剩下翻滾的白,像是有人把整匹整匹的生絲扯開,鋪得漫山遍野都是。
“東家,歇口氣吧?”身後傳來老周的聲音,帶著點喘。老周是跟著甦家跑了三十年茶山的管事,臉上溝壑里還沾著去年茶季的茶漬,此刻正眯著眼打量四周,“這霧邪乎得很,再走怕是要繞回原地。”
甦明遠勒住騾馬,從褡褳里摸出個黃銅懷表。表蓋掀開時“ 嗒”一聲,在這死寂的山里顯得格外清脆。指針在霧里泛著冷光,巳時三刻。按腳程,此刻該到半山腰的王家茶寮了。
“不對勁。”他低聲道。指腹摩挲著懷表內側刻著的“明”字——這是三年前父親把甦家茶莊交給他時給的,說“走茶路,得守時,更得守心”。可眼下,別說茶寮,連路邊該有的茶農歇腳的石凳都沒見著。
隨行的兩個伙計開始竊竊私語。小栓年紀輕,眼里透著慌“周叔,這霧……我听村里老人說,這山里頭……”
“胡說什麼!”老周低喝一聲,卻沒壓住聲音里的發緊,“不過是春霧,太陽一出來就散了。”話雖如此,他還是從腰間解下銅鈴,往騾馬脖子上又系了系。那鈴鐺是去年從蒙古商隊手里換的,說是能“驅邪鎮路”,此刻在霧里晃出斷斷續續的響,像根細線,勉強把這幾個人串在一起。
甦明遠翻身下馬,腳剛落地就打了個寒顫。山霧里裹著寒氣,帶著股潮濕的腐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氣?
他皺起眉。茶山該是清苦的茶香,混著泥土腥氣才對。這焦糊味從哪兒來的?
“你們聞。”他朝身後揚了揚下巴。
老周湊過來嗅了嗅,臉色猛地沉了“是松油味……不對,是燒茶籽的味兒!”
茶籽能榨油,茶農家里常用,但這季節不是榨油的時候。更要緊的是,燒茶籽的煙味這麼濃,說明離得不遠。
“往這邊走。”甦明遠撥開擋路的茶樹枝,枝葉上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藏青短褂。霧似乎更濃了,走在前面的人回頭時,臉都像是蒙在毛玻璃後面,看不真切。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霧里忽然飄來木柴爆裂的 啪聲。緊接著,一道昏黃的光刺破白霧,像塊被打濕的油布,顫顫巍巍地懸在半空。
“是茶寮!”小栓喊了一聲,腳步不由得快了些。
可走近了才發現,那不是王家茶寮。
眼前是間歪斜的茅草屋,屋頂塌了半邊,露出 黑的椽子。屋前空地上堆著半焦的茶樹枝,火塘里還冒著青煙,正是那股焦糊味的源頭。一個穿藍布短衫的漢子正蹲在火塘邊,手里拿著根樹枝撥弄炭火,側臉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
“這位老哥,”甦明遠拱手道,“敢問王家茶寮在哪個方向?我們迷了路。”
漢子聞聲轉過頭,臉上有道疤,從眉骨一直劃到下巴,在火光里像條扭動的蜈蚣。他打量著甦明遠一行,眼神里沒什麼溫度“王家茶寮?早沒了。”
“沒了?”老周吃了一驚,“上個月我來還好好的,王老漢還跟我訂了今年的春茶……”
“燒了。”疤臉漢子往火里添了塊柴,火星子 啪濺起來,“三天前,夜里起的火。王老漢兩口子沒跑出來。”
甦明遠心里一沉。王老漢種了一輩子茶,家里那幾株百年老茶樹是方圓百里的寶貝,去年還跟他說,要留著最頂上的芽頭給他做雨前龍井。
“怎麼會起火?”
“誰知道呢。”漢子冷笑一聲,“許是夜里點油燈不小心,許是……招了不干淨的東西。”他說著往霧里瞥了一眼,像是怕有什麼東西在霧里听著。
老周還想再問,甦明遠卻拉了他一把。他注意到漢子腳邊的竹簍,簍子里裝著些茶青,葉片邊緣發褐,顯然是沒及時攤晾,廢了。可這季節的茶青金貴得很,哪能這麼糟蹋?
“老哥也是茶農?”甦明遠指著竹簍問。
漢子手頓了頓,把樹枝往火里一扔“不是。幫人看山的。”
“看山?”甦明遠目光掃過茅草屋的門,門軸上積著厚灰,不像有人常住的樣子,“這屋……”
“王老漢的屋燒了,我臨時在這兒歇腳。”漢子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你們要是找地方歇腳,往前再走二里,有新搭的棚子。不過我勸你們,這霧沒散之前,最好別亂走。”
話音剛落,霧里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像是有人踩著落葉在跑。小栓嚇得往老周身後縮了縮,疤臉漢子卻猛地轉頭,厲聲喝問“誰?!”
霧里鑽出個半大孩子,也就十三四歲,赤著腳,褲腿卷到膝蓋,沾著泥。他看到甦明遠一行,愣了愣,隨即撲向疤臉漢子,聲音發顫“李叔!不好了!張家坳的茶苗……又被人挖了!”
疤臉漢子臉色驟變,抓起火塘邊的柴刀就往霧里沖。那孩子跟在後面,跑過甦明遠身邊時,被老周一把拉住“啥人挖茶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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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急得滿臉通紅“不知道!這半個月都這樣!先是李家坡的老茶樹被砍了枝,然後是陳家塢的茶籽被偷,昨天……昨天發現有人往茶水里撒東西,今天一早,張家坳的春苗就少了一大片!”
甦明遠心里咯 一下。他這次來茶山,一是收春茶,二是查賬。去年冬天賬房報上來的茶價就不對勁,比往年低了兩成,說是茶農欠收。可他派人來看過,茶山明明長勢很好。當時他就覺得蹊蹺,現在听這孩子一說,更覺不對。
“老周,”他沉聲道,“把家伙帶上,跟上去看看。”
老周有些猶豫“東家,這霧……”
“霧里才藏著事。”甦明遠摸了摸懷表,父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做茶生意,靠的是茶好,更是人心正。人心歪了,茶再好也賣不出價。”
跟著那兩人往張家坳走,霧似乎更濃了,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甦明遠走得仔細,忽然踢到個東西,彎腰撿起來,是個布包,里面裝著些白色粉末,聞著有點澀。
“這是啥?”小栓湊過來問。
“石灰。”甦明遠捏了點粉末在指間搓了搓,“撒在茶根上,能燒壞根系。”
老周倒吸一口涼氣“這是有人故意毀茶山?”
說話間,前面傳來吵嚷聲。撥開霧氣一看,張家坳的茶園里已經聚了七八個人,都是茶農打扮,手里拿著鋤頭扁擔,圍著幾個外鄉人。那幾個外鄉人背著褡褳,為首的是個戴瓜皮帽的瘦子,正梗著脖子喊“你們憑啥攔著?我們是來收茶的!”
“收茶?”一個滿臉皺紋的老漢氣得手抖,“我看你們是來毀茶的!我家苗就是你們挖的!”
“胡說八道!”瘦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們是‘裕豐號’的,大老遠從城里來,你們敢攔?耽誤了收茶,你們賠得起?”
“裕豐號”?甦明遠眉頭皺得更緊。那是城里沈家開的茶莊,跟甦家是老對頭。去年冬天,就是裕豐號把茶價壓得最低。
疤臉漢子把柴刀往地上一頓“少廢話!搜他們的褡褳!”
幾個茶農立刻圍上去,瘦子想攔,被一個壯實的茶農推了個趔趄。褡褳被扯開,滾出來的不是收茶的工具,而是幾包石灰,還有一把小鏟子,鏟頭上沾著新鮮的泥土。
“還有啥話說?”老漢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瘦子臉白了,卻還嘴硬“是……是路上撿的!我們……”
“撿的?”甦明遠走上前,把手里的布包扔在他面前,“跟我這包一樣?”
瘦子看到布包,眼神一慌,低下頭不敢說話了。
霧里忽然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眾人回頭,只見兩個穿黑衣的人騎著馬過來,看到甦明遠,翻身下馬“甦東家,可算找著您了!家里派人來報,說……說裕豐號放出話,說您收的茶里摻了陳茶,現在城里的茶商都不敢跟咱們打交道了!”
甦明遠心里透亮了。
毀茶山,是為了讓茶農們的茶減產,只能低價賣給裕豐號;撒石灰、挖茶苗,是為了攪得茶山不寧,讓他收不到好茶;最後再放謠言,毀甦家的名聲。一環扣一環,打得倒是精明。
“李叔,”他轉向疤臉漢子,“王老漢家的火,是不是也跟他們有關?”
疤臉漢子沉默了片刻,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是塊燒焦的木牌,上面刻著個“裕”字。“那天夜里,我看到幾個黑影從王老漢家跑出來,手里就拿著這個。王老漢跟我說過,他拒絕把老茶樹賣給裕豐號,說那是祖宗留下的根。”
山風忽然轉了向,霧像是被一只大手攪動,開始慢慢散開。陽光從雲縫里漏下來,照在茶山上,一片新綠晃得人眼暈。遠處的王家茶寮舊址露了出來,斷壁殘垣上還掛著沒燒完的茶枝。
“把他們綁了,送官。”甦明遠對黑衣人道。又轉向茶農們,“各位叔伯,甦家收茶,價按去年的三成算,有多少收多少。另外,誰家里的茶受了損失,甦家賠。”
茶農們愣住了,隨即爆發出一陣歡呼。那個報信的孩子跑到甦明遠面前,遞給他一片茶葉“甦東家,這是我家最好的芽頭,您嘗嘗。”
甦明遠接過茶葉,放在鼻尖聞了聞,清苦里帶著股鮮勁,像極了這茶山的性子。他抬頭望向遠處,霧散後的山巒連綿起伏,像攤開的賬本,每一道褶皺里都藏著故事。
老周走到他身邊,看著那些重新煥發生機的茶樹,嘆道“還是東家看得透。”
甦明遠笑了笑,摸出懷表看了看。指針在陽光下閃著光,剛好午時。他把懷表揣回懷里,掌心的汗已經干了。
“走了,收茶去。”他翻身上馬,騾馬脖子上的銅鈴在風里響起來,清脆得像山澗的泉水。
霧徹底散了,茶山里的路清晰起來,一直通向山外,通向那些等著好茶葉的人家。甦明遠知道,這茶路從來都不太平,有迷霧,有算計,但只要守住心里的那桿秤,再濃的霧,總會有散的時候。
就像這茶山,就算被人糟踐過,春雨一澆,照樣能冒出新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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