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三年的清明剛過,平遙城里的柳絮就飄得沒了章法。天成銀號的青石板台階被夜雨浸得發亮,門楣上那塊"天成"匾額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光澤,三個金字是前明翰林手書,如今已被歲月磨得只剩淺痕。
王掌櫃站在二進院的月洞門里,手里轉著那枚磨得發亮的玉扳指。他今年五十八歲,背有些駝了,看人的時候總愛微微眯起眼,像是在掂量一塊銀子的成色。此刻他盯著影壁前那個穿靛藍短打的少年,喉結動了動,沒說話。
少年叫陳九,十六歲,個頭剛過櫃台,肩膀卻挺得筆直。他手里攥著個藍布包袱,指節因為用力泛白,額角還掛著細汗——從南門外的車馬店跑過來的,怕誤了卯時的規矩。包袱里是他唯一的體面衣裳,一件洗得發白的長衫,是爹走時留給他的。
"抬起頭來。"王掌櫃的聲音像壇底的老醋,帶著點澀味。
陳九猛地抬頭,睫毛上還沾著柳絮。他眼楮很亮,像汾河里浸過的琉璃,只是左邊眉骨上有道淺疤,是去年在碼頭扛活時被麻袋蹭的。
"劉先生薦你來的?"王掌櫃問。
"是,劉賬房說天成銀號要添個學徒,讓小的來試試。"陳九的聲音有點發緊,手不自覺地往身後藏——右手虎口有道新傷,昨天幫人卸洋布時被鐵鉤劃的,還沒好利索。
王掌櫃的目光掃過他的手,又落回他臉上"知道銀號的規矩?"
"知道。"陳九咽了口唾沫,把來時路上背了百遍的話搬出來,"三穩手穩,眼穩,嘴穩。三不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
"嗯。"王掌櫃不置可否,轉身往賬房走,"跟我來。"
穿過雕花的穿堂,迎面是三間打通的正房,六扇梨花木櫃台把內外隔成兩個世界。櫃台里站著四個伙計,都穿著天青色長衫,袖口挽得整整齊齊,算盤打得 啪響,卻沒一個人抬頭看他們。靠窗的紫檀木桌上,賬房先生正用小狼毫在匯票上蓋印,朱砂紅得發亮。
"這是賬房周先生,"王掌櫃指了指那個戴水晶眼鏡的瘦高個,又指了指最左邊的小伙計,"這是老ど,比你早來兩年,你跟著他學。"
老ど抬頭沖陳九扯了扯嘴角,算是打過招呼。他手指飛快地撥著算盤,算珠踫撞的聲音脆得像冰裂。
王掌櫃從櫃台下摸出個黑布罩子"戴上。"
陳九愣了愣,接過罩子往眼楮上一罩,頓時眼前一片黑。
"從今天起,先學摸銀子。"王掌櫃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什麼時候蒙著眼能摸出成色,再學看賬本。"
二
頭三個月,陳九的世界只剩下黑暗和銀子的溫度。
每天天不亮,他就得起來掃院子、燒開水,把掌櫃和先生們的茶盞擦得能照見人影。辰時一到,就被老ど推進櫃台後的小隔間,戴上黑布罩子,手里被塞進各式各樣的銀錠。
"這是足紋銀,"老ど的聲音隔著罩子傳來,有點悶,"你摸摸,邊緣光滑,沉甸甸的,含銀九成八。"
陳九把銀錠捧在手心,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的紋路,邊緣果然像被河水洗過似的溫潤。他用指腹摩挲著上面的"天成"印記,那四個字刻得很深,稜角卻不扎手。
"再摸摸這個。"另一塊銀子被塞進手里,比剛才的輕些,邊緣有些毛刺。
"這是八成五的,摻了錫。"陳九篤定地說。
"嗯,還行。"老ど的聲音里帶了點意外,"再試試這個。"
這次的銀子很薄,像片柳葉,一面光可鑒人,另一面卻有點發烏。陳九用指甲輕輕刮了刮發烏的地方,指尖沾了點黑灰。
"這是包銀,"他遲疑了一下,"外面裹了層銀皮,里頭是鉛。"
隔間的門被推開,王掌櫃站在門口,手里端著個白瓷茶碗"摘了吧。"
陳九扯下罩子,眼楮被光線刺得眯了眯。他看見王掌櫃手里的茶碗冒著熱氣,茶葉在水里舒展,是去年的雨前龍井。
"你爹以前是做什麼的?"王掌櫃忽然問。
陳九的手猛地一顫"在碼頭扛活的。"
"哦。"王掌櫃呷了口茶,"我記得十年前,有個姓陳的鏢師,護送我們的銀車去過恰克圖。那人眼楮很亮,跟你一樣。"
陳九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他爹以前確實是鏢師,後來在一次護鏢時被劫,斷了腿,才去碼頭扛活,去年冬天沒熬過,走了。這些事,他從沒跟人說過。
"好好學。"王掌櫃沒再多問,轉身走了。茶碗放在櫃台上,茶葉沉了底。
三
入夏的時候,陳九開始學看賬本。
天成銀號的賬本是用桑皮紙做的,紙頁發黃,帶著淡淡的桐油味。每一筆賬目都寫得端端正正,蠅頭小楷像刻上去的。周先生教他用毛筆記賬,筆鋒要穩,不能有半點涂改。
"銀號的賬,就是臉面。"周先生推了推眼鏡,"一筆錯了,客戶就信不過你了。"
陳九學得認真,每天晚上都在學徒房練字到深夜。窗台上的油燈昏黃,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個拉得很長的驚嘆號。老ど有時會進來,扔給他塊糖糕"別熬壞了眼楮,賬本上的數字,比蚊子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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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一個穿綢衫的胖子急吼吼地沖進銀號,手里攥著張匯票,額頭上的汗把頭發都浸濕了。
"兌銀子!快!"胖子把匯票拍在櫃台上,聲音發顫。
老ど接過匯票,眉頭皺了起來。陳九湊過去看,匯票上的印章有點模糊,日期也像是改過的。
"這位爺,"老ど賠著笑,"您這匯票有點不清楚,得等周先生驗驗。"
"驗什麼驗!"胖子急了,"我是票號張掌櫃的親戚,還能騙你們不成?"
正吵著,王掌櫃從後堂出來了。他拿起匯票看了看,又摸了摸紙張的厚度,忽然問"張掌櫃最近在忙什麼?"
胖子愣了一下"好像在籌備新店。"
"哦,"王掌櫃把匯票放回櫃台上,"張掌櫃上周去太原了,要下個月才回來。他的匯票,從來不用這種草紙。"
胖子的臉"唰"地白了,抓起匯票就想跑,被兩個伙計攔住了。後來陳九才知道,那人是個騙子,仿造匯票想渾水摸魚。
晚上關了門,王掌櫃讓陳九把今天的事記下來。陳九握著筆,忽然問"掌櫃的,您怎麼知道張掌櫃去太原了?"
王掌櫃正在擦他的玉扳指,聞言笑了笑"銀號的伙計,不光要會算賬,還得會記人。哪個掌櫃愛喝什麼茶,哪個鏢師慣用什麼兵器,都得記在心里。"
他指著賬本上的數字"這些數字背後,都是人。把人看透了,賬才能算明白。"
陳九低下頭,在紙上寫下"識人如辨銀,觀其表,更要知其里。"
四
秋分時,銀號來了個洋人。
那洋人高鼻梁,藍眼楮,穿件黑色的洋布外套,手里提著個皮箱子,站在櫃台前,嘰里呱啦地說著什麼。伙計們都愣住了,誰也听不懂。
"我來試試。"陳九忽然開口,用生硬的英語問"can i help you?"
洋人大吃一驚,隨即露出笑容"i need to exchan silver"
陳九心里也直打鼓。他爹以前跟洋人打過交道,教過他幾句洋文,沒想到今天真用上了。他一邊听洋人說話,一邊在心里換算著銀子和洋元的比價,額頭上滲出了細汗。
"他要換五十兩紋銀,"陳九轉頭對王掌櫃說,"用墨西哥鷹洋。"
王掌櫃點了點頭。陳九小心翼翼地接過洋人遞來的鷹洋,一枚枚地檢查成色,又用天平稱了重量,然後取出五十兩銀錠,用軟布擦干淨,放在洋人的皮箱子里。
洋人滿意地笑了,豎起大拇指"od boy!"
等洋人走了,伙計們都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陳九怎麼會說洋文。陳九撓了撓頭,把爹的事簡單說了說。
"沒想到你還有這本事。"老ど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銀號的洋人生意,就歸你了。"
王掌櫃沒說話,只是看著陳九,眼楮里帶著點贊許。那天晚上,他讓伙房多做了個肉菜,還給陳九倒了半杯汾酒。
"嘗嘗。"王掌櫃舉杯,"平遙的酒,烈,但後勁足。"
陳九抿了一口,辣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卻覺得一股熱流從胃里涌上來,暖烘烘的。
五
入冬的第一場雪來得很急,把平遙城裹成了個白面團。銀號的生意卻沒閑著,南來北往的商客都趕著在年前匯兌銀子,伙計們忙得腳不沾地。
這天下午,一個穿破棉襖的老漢哆哆嗦嗦地走進來,懷里揣著個布包,一層層打開,露出幾枚碎銀子,最大的也不過指甲蓋大小。
"掌櫃的,"老漢的聲音發顫,"能能把這些換成銅錢不?老婆子病了,等著抓藥。"
老ど剛要說話,被王掌櫃攔住了。王掌櫃拿起碎銀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又用秤稱了稱,然後對陳九說"按足價算,給他換五百文銅錢,再拿兩吊錢,算銀號的。"
陳九愣了一下,趕緊去拿錢。老漢接過沉甸甸的銅錢,眼圈一下子紅了"謝謝掌櫃的!謝謝掌櫃的!"
等老漢走了,老ど忍不住問"掌櫃的,那些碎銀子成色不足,按足價換,咱們虧了。"
王掌櫃往爐子里添了塊炭,火苗" 啪"響了幾聲"咱們開銀號,不光是為了賺錢。這城里的百姓,都是咱們的根基。根基穩了,銀號才能立得住。"
他看了陳九一眼"記著,銀子是冷的,但人心是熱的。"
陳九點點頭,在賬本的最後一頁,寫下"銀可量,情難計。"
六
除夕前一天,銀號早早關了門。王掌櫃讓伙計們都回家過年,只留了陳九和老ど守歲。
二進院里搭了個小桌,擺著四個菜一盤醬牛肉,一盤炸丸子,一碟花生米,還有一碗炖豆腐。王掌櫃拿出一壇汾酒,給三個杯子都倒滿了。
"喝吧,"他舉杯,"過了年,陳九就不是新伙計了。"
陳九端起酒杯,跟王掌櫃和老ど踫了踫,一飲而盡。這次他沒覺得辣,只覺得一股暖流從喉嚨一直流到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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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王掌櫃喝了口酒,眼楮有點發紅,"剛到銀號當學徒,笨手笨腳的,總被老掌櫃罵。有一次算錯了賬,差點把飯碗丟了。"
老ど笑著說"掌櫃的,您也有笨的時候?"
"誰還沒年輕過。"王掌櫃瞪了他一眼,又轉向陳九,"明年開春,你跟著商隊去趟張家口吧。銀號要在那邊開個分號,你去學學怎麼打理外地的生意。"
陳九心里一熱,剛想說謝謝,就听見院門外傳來" 里啪啦"的鞭炮聲。不知誰家先放起了炮,緊接著,滿城的鞭炮都響了起來,火光映紅了窗戶紙。
"新的一年,要像這鞭炮一樣,紅紅火火。"王掌櫃站起身,往院里撒了把芝麻糖,"歲歲平安。"
陳九和老ど也跟著站起來,看著漫天的煙火在夜空里綻放,像一朵朵盛開的花。他想起爹臨終前說的話"人這一輩子,就像串銅錢,得一枚枚地攢,一步步地走,才能串成個像樣的人生。"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曾經只能扛麻袋,如今卻能分辨銀子的成色,能寫出工整的賬目,能握住自己的人生了。
年初一的清晨,陳九跟著王掌櫃去給城里的老主顧拜年。雪後的平遙城像幅水墨畫,屋檐下的冰稜亮晶晶的,像一串串水晶。路過南門外的車馬店時,陳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里曾經是他的,而現在,他正走向更遠的地方。
"在想什麼?"王掌櫃問。
"沒想什麼。"陳九笑了笑,"就是覺得,今年的天,好像特別藍。"
王掌櫃也笑了,手里的玉扳指在陽光下閃著光。遠處的天成銀號,門已經開了,隱約能听見清脆的算盤聲,像一串跳動的音符,在平遙城的晨光里,譜著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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