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的雨總帶著股煤煙味。甦明遠站在"甦氏茶行"總號的門廊下,看著檐角的雨水串成珠簾,打濕了青石板上"公平秤"三個陰刻的字。今天是他正式接任總號掌櫃的第三日,賬房先生剛把本月的流水賬送上來,紅筆圈出的虧空像塊烙鐵,燙得他指頭發緊。
"東家,平遙分號的王掌櫃在里頭候著。"小伙計捧著銅盆進來,水汽里飄著淡淡的皂角香。這孩子叫栓柱,是父親在世時收留的孤兒,此刻他袖口磨出的毛邊沾著水,像極了甦明遠此刻的心境——看著體面,內里早經不住折騰。
正廳里的酸枝木八仙桌泛著暗紅的光。王掌櫃揣著手坐在凳上,煙袋鍋在桌角磕出細碎的火星,"總號的難處,下頭都听說了。"他眼皮耷拉著,露出眼角的皺紋,"上月從祁門調的那批紅茶,在渡口被水浸了三成,平遙的鋪子這月只出不進,賬上實在頂不住了。"
甦明遠沒接話,伸手掀開桌下的暗格。里頭靜靜躺著個紫檀木棋盒,是父親留下的。他拈起枚黑子,指腹碾過冰涼的棋身——父親總說,做生意就像下圍棋,看似落子無章,實則步步都得圍著"氣眼"走,沒了氣眼,再大的地盤也是死棋。
"王掌櫃覺得,咱們的氣眼在哪兒?"甦明遠把棋盤推過去。棋盤邊角的雲紋已經磨平,是父親與各路商幫掌櫃對弈了二十多年的老物件。
王掌櫃的煙袋頓了頓,"還能在哪兒?晉商靠的就是誠信二字。"他往棋盤上點了點,"就像這天元位,守住了它,就不怕盤上的子活不成。"
"可現在天元位被人圍了。"甦明遠捏起白子,落在天元旁的星位,"俄國人在恰克圖壓價,張家口的票號又不肯放貸,咱們的茶磚運到庫倫,價錢比不過歸化城的馬家。"他指尖劃過棋盤上的"楚河漢界"——那是父親特意讓木匠刻上去的,說商路無界,可人心有界。
雨突然大了,打在窗欞上 啪作響。栓柱端著茶進來,腳底一滑,青瓷蓋碗摔在地上,茶水濺了王掌櫃的袍角。孩子嚇得臉發白,撲通跪在地上,"小的不是故意的"
"起來。"甦明遠打斷他,彎腰撿起碎片,"這蓋碗是前明的物件,當年我爺爺用它跟徽商換過十船茶葉。"他忽然笑了,"不過再金貴的東西,摔了也就摔了,總不能讓碎瓷片絆住腳。"
王掌櫃的眉頭動了動。甦明遠起身走到櫃前,從賬冊里抽出張泛黃的單子,"這是十年前,我爹給歸化城"盛德源"墊的貨底,整整五百擔青磚茶,當時說好月息一分,至今沒還。"
"東家是想"
"我想讓栓柱去趟歸化。"甦明遠把單子遞給孩子,"告訴他,這賬可以一筆勾銷,但盛德源得答應咱們一個條件——往後從雁門關到庫倫的商路,他們的駝隊得捎帶咱們的茶磚,運費只收三成。"
王掌櫃猛地站起來,煙袋鍋"當啷"掉在地上,"東家瘋了?那可是五千兩銀子的賬!再說栓柱一個毛孩子,哪能辦得了這等大事?"
"他能。"甦明遠望著窗外的雨簾,"三年前他跟著駝隊走錯過路,在草原上餓了五天,硬是憑著辨認星星走回了商棧。"他彎腰拾起煙袋,塞回王掌櫃手里,"而且這不是勾銷,是換。用死賬換活路,值。"
三日後,栓柱背著包袱站在茶行門口。甦明遠往他懷里塞了個油紙包,"里頭是你王大叔剛烤的胡餅,路上吃。"他忽然壓低聲音,"到了盛德源,要是他們不答應,你就打開這個。"是枚銅制的算盤珠,刻著"甦"字的那面有道裂痕——那是父親當年和盛德源老掌櫃結義時,各取一枚算盤珠為憑。
栓柱走的第七天,平遙分號的伙計跑來了,說馬家的茶磚已經賣到了半兩銀子一塊,比甦氏的便宜兩成。賬房先生急得直搓手,"東家,要不咱們也降價?再撐下去,總號的銀庫就要見底了。"
甦明遠沒應聲,反而讓人把庫房里積壓的粗瓷碗搬了出來。那些碗是前幾年訂做的,碗底印著"甦氏茶行"的字樣,本想隨茶磚贈送,結果燒出來的釉色發烏,一直堆在角落里。"讓窯廠的師傅來,把這些碗都改成茶罐。"他指著碗口,"在這兒刻圈雲紋,再描上金漆,就叫"雁門雲盞"。"
賬房先生臉都白了,"東家,這得花多少銀子?"
"花多少,就能掙多少。"甦明遠拿起個粗瓷碗,對著光看,"太原城的達官貴人不缺好茶,缺的是裝茶的體面物件。你信不信,這改頭換面的茶罐,能賣出比茶磚還高的價。"
消息傳出去,滿城的商號都在笑話甦家的新掌櫃瘋了。有人說他是守不住家業的紈褲子,有人說甦氏茶行不出三月就得關門。王掌櫃急得嘴上起泡,卻被甦明遠拉著在棋盤上對弈,"您看這角上的死棋,要是往這兒補一手"他落下枚白子,原本被困的數子忽然生出了氣眼。
栓柱回來那天,太原城放晴了。孩子曬得黝黑,背上的包袱癟癟的,進門就往地上一跪,"東家,成了!盛德源的少東家說,從下個月起,他們的駝隊每月給咱們帶兩百擔茶磚,還說"他從懷里掏出個羊皮袋,"這是他們給的定禮,說是草原上最上等的蓯蓉。"
甦明遠打開羊皮袋,一股藥香漫開來。他忽然听見街面上一陣喧嘩,賬房先生跑進來,聲音發顫,"東家,您快看!"雁門雲盞"被搶瘋了!知府大人的管家一下子訂了二十個,說要送給京里的同僚!"
王掌櫃愣在原地,看著棋盤上那枚起死回生的白子,忽然明白了什麼。甦明遠給他斟上茶,"您看,這棋啊,不能只盯著眼前的輸贏。"他指了指窗外,陽光正照在"甦氏茶行"的匾額上,"我爹說過,商路就像棋盤上的線,看著是斷的,其實都連著。"
傍晚時,甦明遠獨自坐在賬房里。他翻開父親的舊賬冊,在空白處寫下"光緒八年三月十六,以舊賬換商路,改粗瓷為珍品,得盈余三百兩。"筆尖頓了頓,又添上一行,"栓柱可堪大用。"
窗外的夕陽把他的影子投在賬本上,像株正在扎根的樹。遠處傳來駝隊的鈴鐺聲,隱約能辨出是從雁門關方向來的。甦明遠摸出那枚刻著"甦"字的算盤珠,對著光轉了轉,裂痕里仿佛還藏著父親的聲音"明遠,棋要活,心更要活。"
他起身走到櫃前,看著伙計們忙著打包"雁門雲盞",忽然覺得這太原城的煤煙味里,竟也飄著幾分祁門紅茶的清香。新掌櫃的第一手棋,總算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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