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半城的指尖在那半張泛黃的宣紙上頓了頓，檐角漏下的月光剛好落在"聚源當鋪"四個字上，墨跡被蟲蛀得發脆，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冬夜，父親甦鴻聲留在書房里的最後一道目光。
"爺，這當票是從譚宗浚糧倉的梁上搜出來的。"隨從福安的聲音壓得極低，袖口沾著的麥糠簌簌落在青磚地上。三天前譚家糧倉莫名起火，救火時梁木塌了半邊，這半張紙就夾在燒焦的賬本里，邊角還留著黑褐色的火燎痕跡。
甦半城將當票湊近燈盞，燭火舔著紙面，讓"光緒七年冬月廿三"的日期愈發清晰。那年他才十六，父親正是在那月的廿三夜里失蹤的，官府查了三月，最後只說是"商途遇劫"，可甦半城總記得父親失蹤前夜，曾對著一本藍布賬冊喃喃自語"聚源當鋪的當票，怎麼會在譚家"
"去聚源當鋪。"他起身時，腰間的玉佩撞在桌角，發出清越的聲響。這玉佩是父親留給他的，玉墜里藏著半片鑰匙，二十年來他始終猜不透是開哪把鎖的。
三更的梆子剛敲過，平遙城的石板路泛著冷光。聚源當鋪的朱漆門早該上了栓，此刻卻虛掩著，門軸"吱呀"轉動的聲音在巷子里格外 人。甦半城推開門，迎面撲來一股混合著霉味與鐵銹的氣息，櫃台後的算盤掉在地上，珠子散了一地。
"甦老板深夜到訪，是來贖當，還是來當東西？"黑影里轉出個穿藏青馬褂的男人，手里把玩著枚銅制當鋪印章，月光照在他臉上，露出左眉角一道月牙形的疤。
甦半城認出他是聚源的掌櫃柳三，十年前接過這鋪子的。"柳掌櫃，光緒七年冬月廿三，貴鋪收過一件當物，當票號是"源字七十三"。"他將半張紙拍在櫃台上，"我要知道當的是什麼。"
柳三的手指猛地收緊，銅印"當啷"掉在櫃面"甦老板說笑了，十年前的當票早該銷毀了。"可他轉身去翻賬冊時，袖口露出的手腕上，赫然有塊青黑色的胎記——那形狀，竟與父親賬冊里夾著的一張小像上的胎記分毫不差。
甦半城的手按在腰間的短銃上"柳掌櫃的胎記，倒與我一位故人相似。"
柳三的背影僵住了。這時後院突然傳來木板斷裂的聲響，兩人同時沖過去，只見柴房的地上多了個黑窟窿，洞口邊緣還沾著新鮮的泥土。甦半城俯身去看，洞底隱約有個木箱，箱角露出半枚銅鎖，鎖孔的形狀竟與他玉佩里的鑰匙嚴絲合縫。
"這洞是半個時辰前被人挖的。"柳三的聲音發顫，"我听見動靜趕來時，只看見個穿黑斗篷的人影翻牆跑了，手里還攥著半張紙"
甦半城的心猛地一跳"那人是不是左手缺了根小指？"
柳三猛地抬頭"甦老板怎麼知道？"
他沒回答，只從玉佩里取出那半片鑰匙。二十年前父親失蹤那天，有個送煤的伙計說，曾見一個左手缺指的黑衣人進過甦府後院。此刻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箱蓋" 噠"彈開，里面鋪著的紅綢早已褪色，中央擺著個青銅爵，爵底刻著"鴻記"二字——那是甦家早年的商號印記。
"這爵是譚宗浚父親當的。"柳三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哭腔，"光緒七年冬月廿三夜里，譚老爺親自來的，說要當一件"能換半城家產"的東西，還特意囑咐，非得有另一半當票和甦家玉佩，才能贖當。"
甦半城的指尖撫過爵身的紋路，忽然摸到內側刻著一行小字"鹽引藏于晉祠聖母殿左七磚後"。鹽引——二十年前山西鹽引案牽連了十七家商號，甦家也是其中之一，父親正是為了查清此案才突然失蹤。
"另一半當票呢？"他抬頭時，卻見柳三捂著胸口倒在地上，嘴角溢出黑血，手里攥著的半張當票已被鮮血浸透。窗外傳來馬蹄聲，甦半城迅速將青銅爵塞進懷里，翻身鑽進柴房的暗洞。
洞底是條狹窄的密道，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松油味。他摸著牆壁往前走，忽然踢到個硬物，低頭一看，是枚沾著泥土的箭簇——與三年前在父親失蹤處發現的那枚一模一樣。
密道盡頭連著晉祠的後牆，月光灑在聖母殿的琉璃瓦上，泛著冷冽的光。甦半城繞到殿左，數到第七塊磚，輕輕一推，磚塊竟應手而開，露出個黑漆漆的洞口。
洞里藏著個紫檀木盒，打開的瞬間，他卻愣住了——盒里沒有鹽引，只有半枚玉佩，與他腰間的那半正好能拼在一起。拼接處刻著"聚源"二字，背面還有行極小的字"柳三非柳三，譚家有內鬼"。
這時遠處傳來打更人的吆喝，甦半城將玉佩揣進懷里，轉身時，看見聖母殿的飛檐上立著個黑影，左手袖口空蕩蕩的——正是那個缺了小指的人。
黑影沖他舉起弓箭，月光在箭簇上閃了一下。甦半城猛地矮身，箭擦著他的發髻釘在磚牆上，箭尾系著的布條飄下來，上面寫著"明日午時，黑風口見，帶齊兩半當票，否則甦府上下無活口。"
他抬頭再看時，黑影已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檐角的銅鈴在風里"叮鈴"作響。甦半城握緊那枚拼完整的玉佩，忽然明白父親留下的不是鑰匙，而是打開整個鹽引案的密碼——而那半張舊當票，不過是引他走向更深漩渦的誘餌。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他站在晉祠的石階上，看著平遙城漸漸甦醒。遠處隆昌號的伙計正在卸門板，協同慶的賬房先生抱著賬簿匆匆走過，這些尋常的煙火里，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他低頭看了看掌心的當票，血跡已經干涸，像一朵開在陳年舊事里的疤。
"該來的，總會來。"甦半城輕聲說，轉身往黑風口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必須面對的敵人，或許，還有父親失蹤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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