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官道上顛簸,車輪碾過帶露的青草,濺起細碎的水花。趙玉貞將賬冊仔細裹進油布,又把鐵皮盒塞進甦承宗懷里“貼身放好,這是扳倒譚宗浚余黨的關鍵。”她指尖劃過盒底的刻字,“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當年刻這字的人,心里是裝著百姓的。”
甦承宗按住懷中的鐵盒,只覺那冰涼的金屬竟透出些微暖意。“你外祖父的筆跡,為何會出現在譚宗浚的賬冊上?”他想起趙玉貞方才的話,眉頭又鎖起來,“難道他當年的‘病死’,並非意外?”
趙玉貞望著車窗外飛逝的樹影,聲音里帶著難掩的顫抖“我外祖父一生清廉,當年負責核對山西賑災糧時,總說賬目有蹊蹺。他曾給我娘寫信,說譚宗浚的糧倉進出數對不上,有幾筆‘損耗’大得反常。沒過多久,就傳來他暴病身亡的消息,我娘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可沒憑沒據,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她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現在看來,他是發現了譚宗浚貪墨的實據,才被滅口的。”
甦承宗的心沉得更厲害。父親臨終前的囈語、協同慶的算珠、蒙面人的疤、梅字章、外祖父的筆跡……這些碎片在他腦中飛速拼湊,漸漸顯露出一張網——一張由貪腐、滅口、堅守織成的大網,而他們正站在網的中心。
“那瘸腿賬房,到底是誰?”他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困惑,“若他是父親安排的眼線,為何要蒙面追殺我們?那枚算珠,難道是故意掉的?”
趙玉貞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注意到他左眉的疤了嗎?我小時候听外祖父說過,譚宗浚當年有個貼身隨從,左眉有道月牙疤,因為識字會算賬,很得重用。後來貪墨案爆發,那隨從就失蹤了,有人說他卷了銀子跑了,也有人說被譚宗浚滅口了……”
“瘸腿賬房的疤,正是月牙形。”甦承宗接口道,後背瞬間沁出冷汗,“難道他不是父親的眼線,而是譚宗浚的舊部?可他為何要把賬冊交給我?”
話音未落,馬車突然劇烈顛簸,車夫驚呼一聲“路被截了!”
甦承宗掀簾望去,只見前方官道中央橫著棵斷樹,十幾個黑衣人手握長刀,正堵在路那頭。為首的人戴著斗笠,腰間懸著枚銅鈴,風吹過,鈴音刺耳——那是蒙古王府護衛的標記。
“是王府的人。”趙玉貞臉色驟變,“他們怎麼來得這麼快?”
甦承宗迅速摸出短刀“巡撫的信上說王府兵變,想必是譚宗浚的余黨勾結了王府,要搶回賬冊滅口。”他推開車門,對趙玉貞道,“你從車後翻下去,往左邊的林子跑,我引開他們。”
趙玉貞卻按住他的手,從袖中摸出個小巧的瓷瓶“這是我外祖父留下的迷藥,撒出去能讓人昏迷片刻。你駕車沖過去,我來對付他們。”她眼中閃著決絕的光,“賬冊不能丟,我外祖父和你父親的冤屈,都在這上面了。”
馬蹄聲急促起來,黑衣人已沖了過來。甦承宗咬牙揚鞭,馬車如離弦之箭般撞向斷樹。趙玉貞看準時機,猛地拔開瓷瓶塞子,將粉末撒向人群。慘叫聲此起彼伏,幾個黑衣人捂著臉倒在地上,斗笠滾落,露出張張猙獰的臉。
混亂中,甦承宗瞥見為首那人的脖頸——有塊青黑色的胎記,像片枯葉。他心頭一震,這胎記,他在協同慶的賬房見過!去年冬天,瘸腿賬房烤火時不慎扯開衣領,他曾瞥見過一模一樣的印記。
“他果然是協同慶的人!”甦承宗低喝一聲,卻更糊涂了,“可他為何要幫我們拿到賬冊,又讓王府的人來搶?”
趙玉貞已跳下車,正與兩個沒中迷藥的黑衣人纏斗。她身手利落,顯然練過,可終究是女子,漸漸落了下風。甦承宗急得正要下車幫忙,卻見斜刺里沖出匹黑馬,馬上人揮刀砍倒兩個黑衣人,動作快如閃電。
“是巡撫的親衛!”趙玉貞認出那人腰間的梅花玉佩,松了口氣。
親衛統領翻身下馬,拱手道“屬下奉巡撫之命,在此接應。前面就是行轅地界,王爺的人不敢擅闖。”他目光掃過地上的黑衣人道,“這些人是王府的死士,看來譚宗浚的余黨已和王府勾結,我們得盡快趕路。”
重新上路時,甦承宗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腦中反復回放著瘸腿賬房的臉。那枚缺角的銅錢、左眉的疤、脖頸的胎記、故意掉落的算珠……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猛地坐直“我明白了!他不是要殺我們,是要逼我們走!”
趙玉貞不解“逼我們走?”
“土地廟的後牆是他故意留的破綻,那枚算珠是引我們懷疑協同慶,追殺是為了讓我們不敢停留,只能立刻去找巡撫。”甦承宗語速極快,“他知道王府的人會來搶賬冊,故意演這出戲,既讓我們帶著證據脫身,又能讓王府的動作暴露在巡撫眼皮底下——好一招一石二鳥!”
他想起那瘸腿賬房擦燭台時的笑容,想起那句“二十年不算白躲”,突然眼眶發熱。原來這人一直游走在暗處,用最險的方式守護著真相,既要避開譚宗浚的耳目,又要設法將證據送到可靠之人手中。父親臨終的囈語,恐怕也是他暗中傳遞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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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現在……”趙玉貞的聲音有些哽咽。
“他既然敢留在土地廟,就一定有脫身之法。”甦承宗握緊她的手,“像他這樣的人,懂得怎麼在刀尖上活下來。”
馬車駛入巡撫行轅時,晨光已鋪滿庭院。巡撫周世昌親自在門口等候,見他們到來,快步迎上前“賬冊帶來了?”
趙玉貞將油布包遞過去,周世昌翻開賬冊,看到朱砂批注和梅字章時,臉色漸漸凝重“果然是譚宗浚的手筆。當年他借著賑災之名,將半數糧草轉運至蒙古王府,勾結藩王囤積居奇,害得山西百姓流離失所……我追查此事多年,總算有了實據。”
他指著最後一頁的筆跡“這是梅大人的字,當年他就是因為查到這里,被譚宗浚下毒害死的。我女兒的母親,正是梅大人的佷女,這也是我必須查清此事的原因。”
甦承宗這才明白,巡撫為何會冒險相助——原來他與梅家也有淵源。
周世昌將賬冊交給幕僚,又對甦承宗道“昨晚王府兵變,已被我派兵鎮壓。帶頭的是王府長史,審訊時他招了,說譚宗浚雖死,卻留下遺囑,讓他聯合賬房里的舊部奪回賬冊,再以糧草要挾藩王反清。”
“賬房里的舊部?”甦承宗追問。
“就是協同慶那個瘸腿賬房。”周世昌嘆了口氣,“長史說,他們約定昨夜在土地廟匯合,由瘸腿賬房引出你,奪賬冊後滅口。可到了時辰,瘸腿賬房卻沒來,只留了封信,說賬冊已被巡撫的人取走,讓他們速逃。”
甦承宗與趙玉貞對視一眼,果然猜得沒錯。那瘸腿賬房是故意騙走王府的人,為他們爭取時間。
“那他現在在哪?”趙玉貞急問。
“據眼線回報,他今早出現在晉祠,說是要給聖母殿的佛像添燈油。”周世昌道,“我已派人暗中保護,等處理完王府的事,就去接他來行轅。”
三日後,太原城的秋雨淅淅瀝瀝。甦承宗再次來到晉祠時,瘸腿賬房正在聖母殿外掃落葉。他動作遲緩,左腿明顯不便,可掃得格外認真,連青磚縫里的碎葉都要用手指摳出來。
“老人家。”甦承宗走上前,遞過一壺熱茶。
賬房抬起頭,左眉的疤在雨霧中淡了些,手里還攥著那枚缺角的銅錢。“甦掌櫃來了。”他接過茶,喝了一口,“巡撫大人說,譚宗浚的案子結了,貪墨的糧草追回來不少,夠過冬了。”
“當年為何要留在協同慶?”甦承宗問。
賬房放下茶壺,望著聖母殿的匾額,緩緩道“我本是個孤兒,譚宗浚救過我的命,我曾以為他是好人。直到看見他克扣賑災糧,看著百姓餓死在路邊,才知自己錯得離譜。你父親找到我時,說願意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幫他收集證據,還梅大人和那些餓死的百姓一個公道。”
他摩挲著銅錢上的缺口“這枚錢是當年一個災民臨死前攥在手里的,他說等來年有了收成,要給孩子買塊糖。我留著它,就是想記住自己欠了多少人命。”
“父親臨終的話,是你傳的?”
“是。”賬房點頭,“他病重時,我扮成郎中去看過。他說甦掌櫃年輕,怕你應付不來,讓我多照拂。土地廟的密道、山洞的馬車,都是他當年和我一起準備的。”
甦承宗想起父親,眼眶又熱了。原來父親從未停止過追查真相,那些看似無意的安排,都是留給兒子的退路和武器。
雨停時,陽光穿透雲層,照在聖母殿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賬房站起身,對甦承宗道“巡撫大人讓我去行轅當差,整理各地糧倉的賬目。”他笑起來,小虎牙依舊清晰,“總算能做些正經事了。”
甦承宗望著他蹣跚離去的背影,突然明白父親為何說土地廟的月光最干淨。它不似日光那般熾烈,卻總能穿透黑暗,照亮那些藏在角落的堅守——無論是賬冊上的朱砂批注,還是人心底的善惡抉擇。
當晚,他又去了土地廟。斷牆已被修繕,工匠們正在鋪新地磚。趙玉貞蹲在牆角,手里拿著塊新刻的腰牌,上面是“守土”二字。“巡撫說,這腰牌留給往後守護此地的人。”她將腰牌遞給甦承宗,“你說,埋在這里好嗎?”
甦承宗接過腰牌,冰涼的玉石觸感溫潤。他蹲下身,親手將腰牌埋進土里,再鋪上嶄新的青磚。月光爬上牆頭,照在磚縫間,像一層薄薄的銀霜。
遠處的戲台又開唱了,還是那句“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甦承宗牽著趙玉貞的手,慢慢走出土地廟。風吹過樹梢,帶來泥土的清香,他仿佛看見父親和梅大人站在月光里,笑著朝他點頭。
有些債,終究要還;有些堅守,終究會被看見。就像這土地廟的月光,無論經歷多少風雨,總會準時爬上斷牆,照亮該照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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