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點半，春雷廠會議室。
屋內燈光偏黃，桌上擺著茶水、賬本，還有一疊方格記錄紙。李向東剛從南方調研回來沒一天，鞋底的火車灰還沒拍淨，人已坐在主位，眉眼沉靜。
這一晚，是他親自召開緊急小會。
羅燕、王哥、老秦、小劉、小倉管阿忠都來了，沒人說話，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壓著的火氣。
李向東沒寒暄，第一句話就出口︰“王哥，把你那兩只殼拿出來。”
王哥“嗯”了一聲，從身側布袋里掏出兩個bp機殼，“啪”地一聲放在桌面上。殼子在木頭桌板上滾了半圈，停下，貼紙那面正好朝上。
眾人目光都聚了過去。
透明貼紙，熟悉的字體，模具線條和春雷去年冬天那批八角殼幾乎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殼體發灰、塑料輕、底邊模糊，明顯是粗模翻制。
羅燕一眼看出不對︰“這個貼紙……是抄的。”
王哥點頭︰“我順路逛了趟集市。在夜市看到有人在賣這玩意兒，還貼著‘春雷廠老模子出清貨’，一只只賣五塊。”
他頓了頓，語氣低下去︰“我沒吱聲買了倆回來。”
李向東看著桌上的殼子，指尖輕輕掃過那張貼紙，膠層浮著，邊角已翹。
他淡淡開口︰“南邊有人仿貨，我信；可連北方夜市都開始貼咱的標，說是從‘廠里直接走倉口流出來’——這是要造謠了。”
小劉皺眉︰“張哥那邊……不會也拿這貨賣吧？”
李向東點頭︰“就是從張哥那邊斷單開始的。他不明說，我在攤子上看到了，一樣的貼紙，一樣的模子。”
會議室里一時沒人出聲。
老秦抽著悶煙，過了幾秒才道︰“假貨仿模子不稀奇，可要是客戶認那個是假當真，那咱春雷這仗就不是打渠道，是打名聲。”
李向東冷笑了一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低聲說︰
“假貨怕不怕不重要，怕的是別人貼著你牌子賣貨，你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他頓了頓，掃一眼桌上那張假殼。
屋里靜了片刻，只有窗外工地還未拆完的腳手架在風里吱嘎作響。
李向東沒急著說話，只低頭翻開自己帶回來的出貨台賬。幾頁之間夾著幾張復印紙，上面標注著各地近兩個月出貨數量和對應客戶名稱。
他用筆敲了敲桌沿︰“我們廠現在出貨，出廠封箱，貼透明標，羅燕這邊登記編號，小劉那邊對接發貨。流程，一個沒落。”
“可這些假貨，是怎麼出來的？”
眾人沒答。
李向東翻開另一本登記薄，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張哥︰3月未下單”、“小陳︰4月回流減半”、“老周︰4月訂單被推遲”……他把那一頁往桌上一拍。
“從張哥開始，到老周、小陳，都在用這種仿的東西。我們廠沒供，那他們是哪兒拿的？”
羅燕輕聲答︰“模子應該是被復制了。市面上模具廠多，有心人拿我們老殼樣品翻模並不難。”
王哥嘆了口氣︰“可這貼紙……也有人學了去。透明標這玩意太好印了，只要市面上一流出，人家對著一噴一裱，十塊能做一百張。”
李向東點頭，卻沒表情︰“所以我們以為制度嚴，其實漏洞不少。你看，這貼紙如果不是我自己貼出來的，我都得看半天。”
他放下殼子，語氣不重，卻透著涼意︰
“貼了標，別人照做；發了貨，沒人敢認；客戶真要信了仿貨，咱再解釋都成了狡辯。”
羅燕皺著眉︰“之前說的封箱編號，其實還有些客戶沒完全跟上——有二級渠道是私下倒貨的，也可能就是這些貨外流的口子。”
老秦點頭︰“倉庫封箱歸我這邊，但要徹底防住，人手不夠，客戶繞路走單我也盯不住。”
李向東站起身，在白板上寫下幾個字︰
“制度不是寫出來的，是盯出來的。”
他回頭望著幾人，一字一句道︰
“從今天起，春雷不只靠貨賺錢，靠的是名字能撐得住。”
他把手里那只假殼往桌上一扣，貼紙朝下，像是把一張假臉反扣了回去。
“貨出了門，咱得知道去哪；貼了標，就得有人盯；哪怕貼紙是真的，走歪了路，那就是假的。”
會議室里，幾個人神情都變得凝重。
李向東緩緩落座︰“我們下一步，得真做一套認人、認貨、認得起賬的系統了。要不然，春雷遲早讓這些假貼紙給賣沒了。”
屋里靜了一會，王哥忽然悶聲開口︰“其實這事啊……不能光靠貼貼紙、記賬本，那些街頭攤販不吃這個。他們看不見你的倉庫，只認便宜。”
“認得最清楚的，”他頓了頓，“是棍子。”
李向東笑了下，沒否認︰“不是所有攤販都得打，但得有人知道，咱春雷是有人護的。”
他轉身看向羅燕︰“你還記得鎮上工商那幾個不？”
“記得，”羅燕點頭，“上次我們開廠執照，就是劉科員幫忙簽的。”
“好，”李向東一敲桌子，“明天你去找他，帶份資料——寫清楚近期外頭幾個假春雷貼牌的攤子。讓他知個情，我們廠準備‘清清地頭’。”
王哥一听，來了精神︰“要動真格的？”
“不能老靠嘴巴說品牌。”李向東語氣平淡，“有時候你站著說沒事，別人卻已經在你頭上掛了招牌。總得挑一個……讓人知道這塊地不是想貼就能貼的。”
老秦也點頭︰“人要臉，廠也要名。出了事你不說，人家反以為你默認了。”
羅燕拿筆邊記邊問︰“動作大嗎？要不要一口氣處理幾家？”
“先一兩家。”李向東語氣仍舊平緩，“夜市里動靜一鬧，別的攤就收了。讓工商那邊口頭敲一下，再掛個通知，說︰‘本廠近期不認非標貼貨，打假已啟動。’”
王哥咧嘴一笑︰“狠是狠了點，但這個時代，就是誰敢出手誰有理。”
李向東沒笑，只低聲道︰
“我們不是找事，是告訴他們——春雷，不是個好貼的牌子。”
窗外風吹過，辦公樓邊旗桿上的藍白布條獵獵作響。
屋里幾人都沉默著點頭。
這一場不大的“打假示範行動”，比任何貼標貼紙都有用。不是要打光假貨，而是讓所有人知道︰
這塊牌子，是動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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