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六月，濕熱得像罩了層悶罐。
早上七點半，李向東剛踏進廠區，就被一陣吵鬧聲堵在倉庫門口。
“李總，晨輝塑料電話——說本月abs配額，只能給到二成！”
倉庫主管老趙急得腦門冒汗，“後面三條注塑線，一天至少兩噸料，少一成都頂不住啊！”
李向東眉心微跳，還沒說話，內線電話又響成一片。
羅燕握著听筒，聲音里透著抑制不住的焦灼︰“建設銀行那邊來函，臨時調高流動授信擔保率，讓我們兩周內補 30 萬現金保證金，否則隨時收回額度。”
她抬頭看李向東，眼圈發紅，“八成是啟德在背後做文章。”
李向東沒吭聲，徑直走向倉庫。
卷簾門一拉開，整排貨架空出三格，原本碼得整齊的abs顆粒只剩稀稀拉拉幾包，灰布袋被風掀得啪啪作響。
注塑機那邊，技師低著頭，嗓子像被擰緊︰“李廠長，今晚就得關兩台機器，不然明天白班沒料開機。”
兩條線的絞索一起收緊。
上游斷料、銀行勒緊錢袋子——這是啟德慣用的“雙線卡脖子”。
李向東雙拳插進兜里，指節捏得發白，卻只是淡淡吐出兩個字︰“開會。”
十分鐘後，二樓簡易會議室。
老舊風扇嘎吱轉，吹不散空氣里的焦糊味。
王哥摔下張統計表︰“原料只夠撐五天，現金流再扣三十萬，月底工資都要斷！”
“李哥，這回真到頭了？要不我們先停產保現金？”
羅燕咬著唇，捧著銀行來函︰“他們抓的不是錢，是咱們的‘信用分’。一旦授信降級，後面原料商、物流全跟著漲價，連小廠聯盟都得被拖死。”
眾人噤若寒蟬，只有秒針在牆上滴答滴答。
李向東忽然抬手，五指一壓，聲音不高，卻像釘子釘在桌面。
“第一，生產線一台也不停。
第二，現金缺口由我來想辦法，你們只管守住品控。”
他扭頭看羅燕︰“帶上市監局的調查回函和檢測報告，下午三點前去銀行。告訴他們︰監管部門已確認春雷經營合規，任何下調授信都是零依據——文件要蓋章給我帶回來。”
羅燕愣了半秒，重重點頭︰“明白！”
李向東又看向王哥︰“聯盟那邊，誰庫存多、誰倉庫閑，把名冊給我。啟德卡我們配額，是想讓小廠聯盟自己亂。
今晚我親自跑一趟順德——只要他們手里有原料、能開模，就讓他們頂我們的單子！”
王哥張了張嘴︰“可合同條款——”
“東泰備用條款。”李向東抬腕，指尖敲著桌面上的薄藍封皮。
“去年簽擴容附加協議，寫明供應商遇不可抗斷料，東泰可協助調劑同等級原料並墊付百分之五十預付款。”
他掃了一眼眾人，“這就是我們能活下來的縫。”
會議結束，臨走前他丟下一句︰“今天所有人加班，但不許亂，賬、貨、料，一行都別掉。
——熬過去，再算利息。”
下午兩點四十，佛山市建設銀行三樓，空調冷得像冰窖。
羅燕雙手遞上厚厚一摞文件︰“這是市監局回函、行業協會證明，還有東泰電子的背書函。
——春雷不存在經營異常，貴行調整授信缺乏事實依據。”
櫃台經理翻到那枚鮮紅印章，臉色微變︰“羅小姐，這事我們也為難，上面有口徑……”
“口徑？”羅燕抬眼，聲音不大卻清脆，“若貴行堅持無理由調級，春雷將同步向人民銀行信貸處和省金融辦遞交復核。
我們是小廠，但不是沒人撐腰。”
半個小時後，李向東接到羅燕電話。
“搞定？——好，把回執拍給我。”
他合上翻蓋機，深吸一口氣，跨上二手嘉陵摩托，轟鳴著沖進雨點里。
夜幕，順德倫教鎮。
簡陋的燈泡下，四個小廠老板圍坐圓桌，桌上擺著一鍋啤酒鴨。
李向東雨水未干，掄起筷子挑開鴨塊，直奔主題︰“誰手里有abs？我出市價加一毛，先付三成現金，東泰預付款下周三全額轉過來。”
魏老板遲疑︰“錢不是事，可啟德放話——誰敢幫你，他們連退十單。”
“退十單？”李向東夾起一塊鴨脖放進碗里，“那你們算過，啟德一年能吃你們多少利潤？
他卡你價，你敢漲一分？”
鐘廠老板苦笑。
李向東把筷子往桌上一敲︰“我不跟你們講豪情，講賬本。
春雷現在三條線滿負，單子給得起價給得起票。咱們抱團，就是替自己爭條活路。
要麼跟我賭，要麼等著被啟德擠成代工螞蟻。”
老林沉默良久，把一只旱煙袋往桌上一磕︰“三噸abs，我押一半給你，錢先到卡。”
魏老板咬牙︰“我出模具，幫你壓三萬個殼，但賬期別超過四十五天。”
鐘廠老板攤手︰“我人手緊，只能接兩萬根耳機線。”
李向東長身而起，舉杯敬酒︰“各位，今晚不用考慮情面，只看利字。能做，就干；干成，利潤誰多誰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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啤酒杯踫撞，泡沫四濺。
一份手寫供貨清單在昏黃燈光下遞來遞去，每個人都在最末尾簽下自己的名字。
凌晨兩點，春雷廠燈火通明。
第一批三噸abs送到門口，吊車鉤鏈嘩啦落下，倉庫值班工人激動得直抹汗︰“李總，真上料了！”
李向東拍了拍他的肩︰“把料拉到三號車間，立刻開機。”
注塑機轟然復轉，紅色指示燈在夜色里閃爍，像一口久熄的鍋重新燒沸。
此時的啟德行大樓，還是亮著燈。
財務科統計表剛打印出來︰南區三家小廠忽然調高產量，abs流向全部指向——春雷。
葉啟榮接過報表，青筋在太陽穴跳。
“封料鎖價竟然頂住了？”
他冷笑，把報表揉成團丟進垃圾桶，轉身吩咐︰“盯死那幾家小廠，再給銀行打電話——卡他資金鏈，我看他能撐幾天！”
——卻沒注意到，同一時刻，東泰財務系統里，一筆 20 萬的預付款正匯入春雷對公賬號。
銀行後台紅字警示“信用風險”自動消失，授信額度恢復原檔。
天色微亮，車間一箱箱熱乎乎的半成品碼到庫位。
王哥扶著叉車，嗓子啞得發沙︰“李哥，二號注塑線重啟了！”
羅燕抹著汗，把銀行的回執揮在空中︰“補保證金的條款取消了！”
工人們趴在護欄上歡呼，機器轟鳴聲把夜色徹底碾碎。
李向東站在高台邊，汗水順著下頜滴落，背後是重新點亮的整條產線。
他捏緊卷成一團的香煙殼，向窗外泛白的天際吐出一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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