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的效率極高。不到半天功夫,兩輛經過深度改裝、幾乎能適應任何惡劣地形的越野車便停在了仿古民居門外。車上塞滿了各種專業級的野外生存裝備、高能量食品、淨水設備、醫療包,一應俱全。
    我們幾人也都換了裝束,不再是便于城市活動的便裝,而是換上了耐磨、防水、且具有一定隱蔽性的戶外作戰服和沖鋒衣。甦雅將長發利落地束在腦後,顯得英姿颯爽;趙雲將龍膽亮銀槍用特制的帆布套包裹,背在身後,宛如一截不起眼的長桿;齊天依舊是那副毛手毛腳的樣子,但對新環境的好奇暫時壓過了他對神隱峰的“親切”煩躁;黑疫使則把他那串漆黑佛珠戴在了手腕上,寬大的袖袍里不知又藏了多少“好東西”。
    兩輛車引擎轟鳴,駛離了仿古民居,將羚城漸漸拋在身後,沿著蜿蜒曲折、越發荒涼的公路,向著黑竹溝的方向進發。
    車窗外,景色逐漸從城鎮的喧囂變為鄉村的靜謐,再到山巒的雄奇和荒野的蒼茫。道路越來越窄,路況也越來越差,很多時候只是在碎石和泥土上壓出的車轍印。空氣中的濕度明顯增加,植被變得越發茂密和原始,參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纏繞,散發出濃郁的生命氣息和淡淡的腐殖質味道。
    幾個小時後,導航早已失靈,我們完全依靠趙雲根據地圖和資料判斷方向前行。最終,車輛在一片幾乎被蔓藤完全吞噬的廢棄伐木道盡頭停了下來,再也無法前進。
    前方,是更加深邃、仿佛亙古未變的原始叢林,以及遠處如同巨獸脊背般起伏連綿的墨綠色山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特的氣息,是泥土、腐葉、各種奇異植物混合的味道,其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形容的滯澀感。
    “就是這里了。”趙雲跳下車,展開手中那份標注詳盡的地圖,對比著周圍的地勢,“再往前,就只能靠步行了。根據資料和我的推算,異常波動的核心區域,大概就在這個方向三十到五十公里的範圍內。”
    齊天一個筋斗從車里翻出來,落地無聲,他翕動著鼻子,眼神有些興奮又有些警惕︰“嘿!這地界兒,味兒夠沖的!比那冰坨子山有意思多了!”
    黑疫使緩緩下車,深吸一口氣,眉頭微蹙︰“阿彌陀佛……生機勃勃,死氣亦沉沉。靈機紊亂,五行不清。果然是個藏污納垢……哦不,是藏龍臥虎的好地方。”他習慣性地想毒舌,似乎想到接下來的行動需要謹慎,又硬生生改了口。
    甦雅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裝備,走到我身邊︰“安如,接下來怎麼走?”
    我極目遠眺,感受著這片土地散發出的獨特“氣場”。這里的確不同尋常,並非神隱峰那種直接的、冰冷的壓制和侵蝕,而是一種更加混沌、更加古老、仿佛各種力量交織踫撞後留下的混亂印記。
    “步行前進。保持警惕。”我下達了指令,“子龍,你負責指引方向和先鋒偵察。猴哥,側翼警戒。大師,留意環境中的能量異常和潛在毒障。甦雅,跟我居中策應。”
    眾人點頭,迅速整理好隨身行囊,將必要的物資分配背負好。
    林風看著我們,最後無奈地嘆了口氣︰“老板,真的不用我跟幾個兄弟……”
    “不用。”我打斷他,語氣緩和但堅定,“這里面的東西,不是人多就有用的。你們留在外面,保持通訊暢通,就是最大的支援。回去吧。”
    林風不再多言,重重地點了點頭,帶著幾分擔憂和無奈,招呼手下上車掉頭離去。引擎聲逐漸遠去,最終徹底消失在密林深處,只剩下我們五人,以及這片仿佛被時光遺忘的原始之地。
    寂靜,瞬間包裹了我們。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不知名蟲豸的鳴叫,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鳥啼。
    “走吧。”我率先邁步,踏入了那條幾乎被植被完全覆蓋的小徑。
    密林中的穿行遠比想象中艱難。腳下是厚厚的落葉和濕滑的苔蘚,盤根錯節的樹根時常絆腳,茂密的灌木和藤蔓需要不斷用刀開路。空氣濕熱,很快每個人的額頭上都見了汗。但更讓人在意的是那種無處不在的“滯澀感”,仿佛空氣中的靈氣都變得粘稠起來,運轉法力時能感覺到明顯的阻力,雖然不像神隱峰那樣直接壓制,卻也絕不舒服。
    齊天倒是如魚得水,在樹枝間騰挪跳躍,時不時還揪住一條試圖偷襲的花紋毒蛇,玩弄得它暈頭轉向再隨手扔掉。黑疫使則時不時蹲下,采集一些奇形怪狀的苔蘚或菌類,嘴里嘀咕著“陰煞之地,竟生陽潰之蕈,奇哉怪也……”
    趙雲始終走在最前面,他的方向感極佳,總能在一片混沌中找到最可能的路徑。他手中的地圖似乎已經烙印在腦海里,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穩。
    不知不覺,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密林中的夜晚來得格外早,光線迅速變得昏暗,各種夜行生物開始活躍,發出        或古怪的鳴叫。
    “安如兄,”趙雲停下腳步,指著前方隱約透出的一點微弱火光,“你看那邊,似乎有燈火。”
    我們精神一振,收斂氣息,小心翼翼地朝著火光的方向摸去。
    穿過最後一片濃密的竹林,眼前豁然開朗。
    那是一座建在山腰相對平緩處的古老村寨。幾十棟黑瓦木牆的吊腳樓依山勢層層疊疊而建,仿佛瓖嵌在墨綠色山體之中。樓宇之間以狹窄的石階和木廊相連。許多建築的木柱、屋檐、甚至牆壁上,都雕刻或繪制著各種充滿神秘、原始、甚至有些猙獰意味的圖騰圖案——扭曲的雷紋、似人似獸的面孔、盤繞的蛇形、還有種種難以名狀的符號。寨子中央似乎有一片不大的廣場,廣場中間矗立著一根巨大的、頂端雕刻著復雜鳥形圖騰的木樁。
    幾點昏黃的油燈光芒從一些吊腳樓的窗口透出,勉強驅散著濃重的夜色,卻更給這座寨子增添了幾分與世隔絕的神秘和幽寂。
    “嘖,”齊天抽了抽鼻子,臉上露出嫌棄的表情,“這寨子……怎麼聞起來怪怪的?一股子……陳年老垢混著香火,還有點……說不出的晦氣味兒?”
    黑疫使眯著眼,打量著那些圖騰,緩緩道︰“巫儺之風,源遠流長。敬鬼神,通天地,亦驅邪避煞。此地……氣息混雜,靈光黯淡,恐非善地。如果不出意外,這里就是那個林小子所說的巫儺古寨了?”
    他的話音未落,周圍的黑暗處,突然影影綽綽地出現了十幾個身影。
    是寨子的村民。
    他們大多穿著靛藍色或黑色的土布衣服,款式古老,男女都包著頭帕。男女老少都有,手里拿著獵叉、柴刀、甚至還有古老的弓弩,眼神無一例外,都充滿了警惕、排斥,甚至是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死死地盯著我們這幾個不速之客。
    他們低聲交談著,用的是我們完全听不懂的土語,語速很快,語調急促,充滿了敵意。
    趙雲上前一步,試圖用盡量溫和的官話溝通︰“各位鄉親,我等是迷路的旅人,途經寶地,並無惡意,只想問個路……”
    然而,回應他的是一片更加激動的土語呵斥和揮舞的武器。幾個年輕的村民甚至激動地向前逼近了幾步,手中的柴刀閃爍著寒光,似乎隨時可能撲上來。
    “嘿!跟這幫蠻子廢什麼話!”齊天毛脾氣上來,眼楮一瞪,手就往耳朵邊摸去,眼看那根能大能小的如意金箍棒就要掏出來,“俺老孫一棒子掃過去,看他們還敢不敢齜牙!”
    “猴哥!不可!”我低喝一聲,按住了他的手臂。在這些村民身上,我沒有感覺到法力波動,他們只是普通的凡人,只是排外和恐懼。動手簡單,但絕非我們的本意,也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甦雅也連忙拉住齊天︰“猴哥,別沖動!”
    就在氣氛劍拔弩張,沖突一觸即發之際,一個蒼老而略顯威嚴的聲音從寨子入口處傳來︰
    “咯吱呢!住手!)”
    村民們聞聲,雖然依舊警惕,但還是依言稍稍後退了一些,讓開了一條通路。
    只見一個穿著相對整潔、深色土布長衫,頭包黑色頭帕,手持一根老舊煙桿的老人,在一個年輕人的攙扶下,緩緩從寨門里走了出來。他年紀很大,臉上布滿皺紋,但眼神卻頗為清明,帶著久居人上的沉穩。
    他打量著我們,目光尤其在齊天和黑疫使這些形象特異的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後用帶著濃重口音,但勉強能听懂的西南官話問道︰“你們是哪個?來我們巫儺寨搞麼子?”
    我上前一步,拱手施禮,臉上露出盡可能友善的笑容雖然可能因為疲憊和緊繃顯得有些僵硬)︰“老人家您好。我們是過路的術士,進山是想尋訪天地靈脈,感悟自然之道,不料山中迷霧重重,迷失了方向,誤闖貴寶地。絕無惡意,只是想找個地方暫歇一晚,明日天亮便自行離開。”
    “術士?”老寨主渾濁的眼楮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又仔細看了看我們,特別是在我、趙雲以及黑疫使身上逡巡了一番,似乎在感知著什麼。片刻後,他臉上的嚴厲神色稍稍緩和,點了點頭︰“既然是迷路了,天色又晚,這山里晚上不太平,你們就進寨子歇一晚吧。明天天亮,我讓人送你們出去。”
    “多謝寨老收留。”我再次拱手,表示感謝。看來“術士”這個身份起到了一些作用,這類古老寨子通常對擁有特殊能力的人既敬畏又忌憚。
    我轉頭對甦雅示意了一下。甦雅會意,立刻從背包里拿出我們攜帶的大部分包裝完好的高能量壓縮食品、巧克力、甚至還有幾包精致的食鹽和糖果——這些在偏遠地區都是硬通貨。
    “寨老,一點小小見面禮,不成敬意,給寨子里的小孩子們分一分吧。”我讓甦雅將東西遞給老寨主身邊的那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遲疑地看向老寨主,老寨主看了看那些現代包裝的食物,眼神波動了一下,微微頷首。年輕人這才接過,沉甸甸的一大包。
    周圍圍觀的村民看到這些稀罕物,尤其是那幾個小孩,眼楮都直了,雖然沒人敢上前,但原本濃郁的敵意和排斥,確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和一點點渴望。
    “跟我來吧。”老寨主語氣平和了一些,轉身,在年輕人的攙扶下,引著我們向寨子里走去。
    我們跟在他身後,行走在狹窄、陰暗、充滿歲月痕跡的石階和木廊上。兩旁吊腳樓的窗戶後面,隱約能感覺到許多目光在偷偷窺視著我們。
    一進入寨子範圍,那種“怪怪的”感覺更加明顯了。齊天不停地皺著鼻子嘟囔︰“臭死了臭死了,像是什麼東西爛在了香爐里……”
    黑疫使則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那些圖騰,低聲道︰“安如小子,感覺不對勁。這些圖騰……並非全是守護之意,有許多更像是……束縛、警告、甚至……鎮壓?”
    趙雲的手始終沒有離開龍膽亮銀槍的布套,身體保持著最佳的防御姿態。甦雅也悄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劍劍柄。
    我也感覺到了。這座寨子看似平靜,但彌漫著一種極不協調的壓抑感。生機與死氣、虔誠與恐懼、古老的信仰與某種更深沉的晦暗……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令人極度不安的氛圍。
    老寨主似乎沒有察覺我們的低聲交流,或者說他察覺了但並不在意。他只是默默地走著,直到將我們引到寨子中央廣場旁邊的一棟相對較大的吊腳樓前。
    這棟樓比其他的更加古老,門楣上雕刻的圖騰也格外復雜和猙獰。還沒等老寨主開口,里面突然傳出一個更加蒼老、沙啞,甚至帶著某種癲狂意味的念叨聲,用的是一種完全听不懂的、仿佛吟唱又仿佛詛咒的古老語言。
    老寨主嘆了口氣,推開了虛掩的木門。
    屋內光線昏暗,只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一個穿著更加繁復、繡滿詭異符號的黑色祭司袍、頭發幾乎完全脫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老人,正跪在一個布滿裂紋的黑色陶盆前,雙手高舉,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不停地對著陶盆叩拜和念叨,狀若瘋魔。
    “這是我們寨子的大祭司。”老寨主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無奈,他對著我們,又像是自言自語,“老伙計已經這樣不吃不喝念叨三天了……”
    那大祭司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我們的到來毫無反應。
    老寨主轉過頭,目光銳利地看向我們,那眼神不再像一個普通的山村老者︰“你們……剛才說,你們是術士?真的能……感應到這山里的‘不對勁’?”
    我心中一動,與趙雲交換了一個眼神,坦然點頭︰“不錯。貴寨……似乎被某種極其陰晦、不祥的力量所困擾。天地靈機在此淤塞不通,反而充滿了怨懟與絕望之氣。”
    老寨主听完,眼楮猛地亮了一下,那是一種在絕望中看到一絲微弱火光的眼神。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枯瘦的手掌力量出奇的大,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既然……既然相逢就是緣!幾位大師……能不能……能不能請你們幫幫我們寨子?幫幫我們巫儺寨?!”
    他指著地上依舊在不停叩拜念叨的大祭司,聲音里帶上了近乎哀求的意味︰
    “這一次……這一次我們可能真的撐不住了!求求你們,救救寨子吧!”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直跪地念叨的大祭司仿佛受到了某種刺激,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張幾乎皮包骨頭、眼眶深陷、布滿詭異油彩的臉。他渾濁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虛空,喉嚨里發出“  ”的漏風聲,用那種蒼老癲狂的調子尖聲道︰“……污穢……來自山神的怒火……還是古老的詛咒?影子……沒有臉的影子……在啃食魂靈!寨子……要空了!要空了!”喊完,他又猛地低下頭,更加瘋狂地對著那個裂紋陶盆叩拜起來,額頭上已然見血。
    屋內昏暗的油燈跳動了一下,將幾人扭曲的影子投在布滿圖騰的牆壁上,氣氛詭異得讓人窒息。
    我輕輕拍了拍老寨主緊繃的手背,一股溫和的力道不著痕跡地讓他松開了手。我的聲音盡量保持平穩,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寨老,您別急,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又是指什麼?我們既然遇上了,若能相助,絕不會袖手旁觀。”
    甦雅也柔聲道︰“老人家,我們是術士,或許能看出些尋常人看不到的關竅。”
    齊天不耐煩地掏著耳朵,但還是按捺住了性子,火眼金楮警惕地掃視著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嘀咕道︰“神神叨叨的……直接說誰搗亂,俺老孫去一棒子敲扁不就完了!”
    黑疫使則不知何時蹲在了那瘋癲的大祭司旁邊,伸出兩根手指,虛按在大祭司劇烈顫抖的背心,閉目感知了片刻,眉頭越皺越緊︰“唔……神魂顛倒,靈台蒙塵,非藥石能醫。倒像是……被什麼東西強行灌入了遠超其承受極限的‘信息’?或是……感知被扭曲污染了?”
    老寨主見我們似乎真有本事,且願意傾听,情緒稍稍穩定了一些,他深吸了幾口氣,拉著我們走到屋子稍微遠離大祭司的一角,壓低了聲音,開始講述,語速又快又急,仿佛慢一點那恐懼就會再次將他吞噬︰
    “是從半個多月前開始的……先是寨子里的牲口,晚上無緣無故地驚厥,第二天就發現萎靡不振,像是被抽干了魂。我們以為是山里來了什麼厲害的野獸,加強了守夜,卻沒發現任何蹤跡。”
    “後來……就輪到人了。”他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先是幾個守夜的年輕人,回來後就變得呆呆傻傻,白天像是夢游一樣在寨子里亂轉,叫名字也沒反應,晚上就縮在角落里驚聲尖叫,說看到……看到‘沒有臉的影子’在牆上、在窗戶外面飄……抓他們的腳!”
    “寨子里的草藥師看了,用了所有能用的藥,一點用都沒有!反而生病的人越來越多!男女老少都有!現在寨子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中招!沒中招的人也是人心惶惶,晚上根本不敢出門!”老寨主痛苦地捶著自己的胸口,“大祭司從事情發生就開始祈福、做法事,卻一點用都沒有!三天前,他突然就變成這樣了……一直念叨著‘要來了’、‘撐不住了’……”
    “沒有臉的影子……白日夢游,夜晚驚叫……”趙雲沉聲重復著這幾個關鍵詞,眼神銳利地看向我,“安如兄,听來絕非尋常 癥或疾病。”
    我點了點頭。這種癥狀,讓我瞬間聯想到了之前在江城遇到的林曉和張軒的案例,雖然表現形式不同,但內核那種“認知被扭曲”、“感知被污染”的特質,如出一轍!只是這里的似乎更原始、更直接,更像是……某種力量的“泄漏”或“殘留”造成的波及?
    “寨老,”我沉聲道,“那些生病的村民,現在都在哪里?能否帶我們去看看?”
    “都在家躺著……或者關著……”老寨主連忙道,“我這就帶你們去!”
    我們跟著老寨主走出這間壓抑的屋子。夜色下的寨子更加寂靜,只有風聲穿過吊腳樓發出的嗚咽聲,以及偶爾從某些緊閉門窗的屋子里傳出的、被刻意壓抑的啜泣或模糊的呻吟,听得人頭皮發麻。
    我們連續走訪了幾戶人家。看到的景象令人心情沉重。
    有的村民目光呆滯地坐在床上,對周圍的一切毫無反應,如同失去了靈魂的木偶。有的則被家人用布條勉強捆住,仍在不停地掙扎,喉嚨里發出無意義的  聲,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還有一個年輕婦人,蜷縮在角落,雙手死死抓著自己的頭發,反復喃喃著“影子……沒有臉……別過來……別吃我……”
    甦雅看得眼圈發紅,不忍地別過頭去。趙雲臉色鐵青,手一直按在龍膽亮銀槍上,仿佛隨時準備與那無形的敵人搏殺。齊天煩躁地抓耳撓腮,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敵人讓他有力無處使。
    黑疫使則表現得最為專業。他征得家人同意後,仔細檢查了患者的瞳孔、舌苔,甚至動用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枯寂本源之力去感知他們體內的狀況。
    “如何?”我低聲問道。
    黑疫使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走到屋外,才低聲道︰“很詭異。肉身並無明顯病變,三魂七魄也未離體,但靈識之光黯淡混亂,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不斷蠕動的‘污穢之紗’。有極其微弱的‘認知扭曲’力量殘留其上,正在持續不斷地散發惡念信息,侵蝕他們的神智。非毒非咒,更近似于……一種純粹的精神污染?或者說是……信息層面的病毒?”
    他的用詞雖然古怪,但我們都能理解其中的含義。這絕非自然現象,也非普通妖邪作祟。
    “能治嗎?”甦雅急切地問。
    “治標不難。”黑疫使道,“以淨化之力強行沖刷,可暫時驅散那層‘污穢’,讓他們恢復清醒。但根源不除,污染源還在持續散發力量,他們很快又會再次被侵蝕。而且,強行淨化對施術者和被施術者都有一定負擔。”
    他看向我︰“安如小子,當務之急,是找到那個‘污染源’。”
    我立刻做出決斷︰“甦雅,你和大師留在這里,嘗試用你的淨流之力,盡量安撫和減輕這些村民的痛苦,穩住情況。不要勉強,量力而行。”
    甦雅用力點頭︰“放心,安如,交給我!”她深吸一口氣,指尖開始凝聚起柔和而純淨的白色光芒,走向最近的一個患者。
    黑疫使也道︰“本座從旁協助,看看能否分析出這污染力量的具體性質和指向。”
    “子龍,猴哥,”我看向另外兩人,“我們以寨子為中心向外搜查,特別是寨老提到的後山、祭壇、或者任何感覺異常的地方,仔細尋找任何可能是污染源頭的東西!注意安全,有任何發現,立刻發信號。”
    “明白!”趙雲抱拳,眼神銳利如鷹。
    “早就該如此了!憋死俺老孫了!”齊天興奮地一搓手,身子一縱便躍上了旁邊吊腳樓的屋頂,火眼金楮在夜色中如同兩盞明燈,掃視著整個寨子和周圍的山林。
    我和趙雲則從地面開始,憑借遠超常人的感知,仔細探查著每一寸土地、每一棵古樹、每一塊岩石。寨子里的村民透過窗縫,驚恐又帶著一絲期盼地看著我們這些外來者的行動。
    夜色濃重,山風呼嘯。寨子里彌漫的那種晦暗不安的氣息似乎更加濃郁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甦雅和黑疫使那邊偶爾有柔和的淨化光芒亮起,伴隨著患者短暫的、虛弱的平靜喘息,但很快又被新的恐懼呻吟所取代,顯然治標不治本。
    我和趙雲幾乎將寨子內內外外搜了一遍,卻一無所獲。那污染力量仿佛無處不在,又仿佛根本不存在,難以捉摸其核心。
    就在我眉頭越皺越緊之時,突然,停留在寨子最高處那根圖騰柱頂端的齊天,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 哨!
    “這邊!後山!有股特別沖的晦氣!”他的聲音透過夜風傳來。
    我和趙雲精神一振,立刻施展身法,如兩道輕煙般掠過寨子,朝著齊天指引的方向疾馳而去。幾個起落間,便已穿過寨子邊緣,進入了後山更加茂密陰暗的林地。
    齊天正在一處看起來像是古老祭祀場所的地方等著我們。這里有一片不大的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個用黑色石頭壘砌而成的、約半人深的圓形祭坑。坑內積滿了枯枝敗葉和腐爛的雜物,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年血污、香灰和某種……冰冷死寂的怪異味道。
    而齊天正指著祭坑最底部,那里,在腐爛物的掩蓋下,似乎有一抹極其微弱的、不祥的幽暗光芒在閃爍。
    “就是那玩意兒!”齊天齜牙道,“味道雖然淡得快聞不出來了,但俺老孫絕對不會弄錯!就是它讓整個寨子都變得臭烘烘的!”
    我和趙雲跳下祭坑,小心翼翼地撥開那些腐爛物。
    終于,看到了那樣東西。
    那是一塊只有指甲蓋大小、形狀極不規則、仿佛某種晶體碎裂後的殘片。通體漆黑,但又不是純粹的黑,表面仿佛有無數細微的、不斷蠕動變化的扭曲紋理,看久了甚至讓人產生頭暈目眩、惡心欲嘔的感覺。它散發著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純粹、冰冷、死寂、仿佛能吞噬一切光和熱的氣息。
    奇異的能量結晶?盡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塊殘留!
    我瞬間認出了這東西的本質!雖然能量強度遠不如神隱峰上那恐怖的陰影,但其性質同源同種!就是這東西,在持續不斷地散發著扭曲認知的精神污染,侵蝕著整個寨子!
    “好陰邪的東西!”趙雲臉色一變,下意識地握緊了槍桿,他的忠勇之氣似乎本能地對這種充滿死寂和惡意的能量感到排斥。
    “看來是了。”我沉聲道,小心翼翼地用一層厚厚的布料包裹住手掌,屏住呼吸,準備將其拾起銷毀。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即將觸踫到那黑色晶石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黑色晶石仿佛有生命般,表面的扭曲紋理猛地加速蠕動,一股尖銳、冰冷、充滿惡意的精神沖擊如同無形的毒針,驟然刺向我的意識海!
    同時,晶石本身猛地爆開一團濃郁的、幾乎化為實質的黑影,扭曲著、膨脹著,化作一個沒有五官、只有模糊人形的“影子”,發出無聲的尖嘯,朝著我猛撲過來!
    “安如兄小心!”趙雲厲喝一聲,龍膽亮銀槍瞬間爆出璀璨銀光,如蛟龍出洞,直刺那撲來的黑影!
    “呔!妖孽敢爾!”坑頂的齊天更是反應神速,怒喝聲中,一根金光閃閃的棒子已然變大,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朝著那祭坑狠狠砸下!
    轟!
    銀槍的銳芒與金箍棒的巨力幾乎同時到達!
    那黑影發出一聲更加尖銳、卻依舊無聲的嘶鳴,在金白交織的光芒中劇烈扭曲、變淡,仿佛被灼燒的油脂,最終徹底消散無蹤。
    而那塊黑色晶石,也在金箍棒可怕的物理沖擊下,“啪”地一聲徹底碎裂,化為一小撮飛灰,那股冰冷死寂的氣息瞬間消散于無形。
    祭坑周圍,那令人不安的晦暗氣息,仿佛被陽光驅散的濃霧般,開始迅速消退。
    我們三人跳出祭坑,回到地面。只見整個寨子里,那股一直彌漫的、令人壓抑不安的氛圍,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淡。風聲似乎不再那麼嗚咽,蟲鳴也恢復了正常。
    隱約間,那些從吊腳樓里傳出的驚叫聲和呻吟聲,似乎也減弱、平息了不少。
    “結……結束了?”老寨主在一個年輕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趕了過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們,又感受著寨子里明顯不同的空氣。
    我點了點頭︰“污染源頭已經清除了。村民們應該會慢慢好轉。”
    話音剛落,就見甦雅和黑疫使也從一戶人家中走了出來,甦雅臉上帶著疲憊卻欣慰的笑容︰“安如,寨老,太好了!剛剛那股糾纏他們的邪惡力量突然減弱消失了!好幾個村民都已經清醒過來了!”
    老寨主愣愣地听著,看著眼前的一切,渾濁的老眼里猛地涌出大顆的淚珠,他推開攙扶的年輕人,對著我們,撲通一聲就要跪下去!
    “恩人!多謝諸位大師救命之恩啊!”
    我連忙上前一步,穩穩托住了他︰“寨老,使不得!除魔衛道,本就是我輩分內之事。”
    這時,那個一直瘋癲的大祭司,竟然也在兩個村民的攙扶下,走了過來。他雖然依舊虛弱,臉色蒼白,但眼神已經恢復了清明,雖然還帶著深深的疲憊和後怕。
    他對著我們,用古老而莊重的禮儀,深深鞠了一躬,聲音雖然沙啞,卻充滿了真誠的感激︰“多謝……多謝外界的大能者……挽救了巫儺寨……老朽無能,險些釀成大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