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時,已是深夜。城市璀璨的燈火透過落地窗,將套間客廳映照得半明半暗,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與壓抑。
    我癱坐在沙發上,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按壓著發脹的太陽穴。腦海里反復閃現著度假村里那些剛剛恢復清明、卻滿臉茫然與恐懼的面孔,張啟明虛弱顫抖的樣子,還有那被淨化掉的、令人作嘔的污穢氣息。
    “媽的…”我忍不住低罵了一句,聲音在空曠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
    甦雅默默地去倒了杯溫水遞給我,眼中滿是擔憂。齊天一反常態地沒有咋咋呼呼,而是盤腿坐在沙發角落,火眼金楮盯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手指間無意識地捻動著幾根猴毛。黑疫使罕見地沒有踫酒,只是靠在吧台邊,帽檐壓得極低,周身散發著一種陰郁的氣息。趙雲擦拭著龍膽亮銀槍的手也慢了下來,眉頭緊鎖。
    林風安排好後續事宜回來,臉上也帶著疲憊和挫敗感。
    “老板,人都安置好了,消息也暫時壓下去了。但…”他欲言又止。
    “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對嗎?”我替他說出了後半句,聲音里充滿了無力感。
    林風沉重地點了點頭︰“我們救得了一個張啟明,一個協會…可西南這麼大,像這樣的‘種子’和‘窩點’到底還有多少?我們根本無從得知。這種通過傷口進行精神傳染的方式太隱蔽了,防不勝防。今天拔除一個,明天可能又冒出兩個…這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他的話像冰冷的針,刺破了最後一絲僥幸。
    是啊,我們就像救火隊員,疲于奔命地撲滅一處處剛剛燃起的火苗,卻對那四處縱火的黑手和早已埋設好的無數火種束手無策。這種被動挨打、看不到盡頭的狀態,最是消磨人的意志。
    “而且,”趙雲沉聲開口,指出了另一個關鍵,“我等此次行動,雖救下數十人,卻也可能打草驚蛇。幕後黑手若知曉其手段已被識破並可被清除,下一步或會改變策略,行事更加隱秘歹毒。”
    “小白臉說得對!”齊天煩躁地撓了撓頭,“俺老孫最煩這種藏頭露尾的勾當!有本事真刀真槍干一場!現在這樣,憋屈死了!”
    黑疫使發出一聲陰冷的輕笑︰“改變策略?或許他們已經改變了。那種‘存在侵蝕’,可不需要物理上的傷口。防不勝防啊…”
    他的話讓氣氛更加凝重。
    接下來的幾天,整個團隊都籠罩在一種低氣壓中。我們嘗試讓暗河加大調查力度,尋找更多類似張啟明這樣的案例或者可疑的聚集點,但收獲寥寥。對方似乎真的警覺了,或者說,他們的“播種”已經進入了一個更平穩、更難以察覺的階段。
    我們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無處著力。每天待在酒店里,看著窗外依舊繁華喧囂的城市,卻感覺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充滿惡意的玻璃,那種明知危機四伏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幾乎讓人窒息。
    齊天開始變著法地想逗大家開心,不是拉著趙雲切磋差點把酒店房間拆了),就是攛掇黑疫使搞點“新式藝術創作”被甦雅堅決制止),但效果甚微。甦雅盡量保持著樂觀,變著花樣給大家做好吃的,但眉宇間的憂慮始終化不開。
    我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和迷茫。對手躲在暗處,手段詭異,目的不明。我們空有一身力量,卻不知道該如何有效反擊。下一步該怎麼辦?繼續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西南亂撞?還是撤回從長計議?
    就在這種沉悶壓抑的氣氛持續到第四天下午時,林風接了個電話後,臉上帶著一絲古怪的表情走了過來。
    “老板,下面兄弟報上來一個消息,不知道有沒有用…”他語氣有些猶豫,“說是在羚城往西大概一百多公里外,有個叫‘落霞山’的風景區,景色听說不錯,但比較小眾。關鍵是…”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那落霞山頂上有座小廟,據說是清初建的,供奉的是…二郎顯聖真君,楊戩。平時香火也就那樣。但最近兩天,有附近的山民傳言,說半夜看到那廟的方向,偶爾會閃過一道很奇怪的亮光,不是閃電,也不是燈光,就是…咻一下的一道精光,眨眼就沒了。有人說可能是寶貝出世,也有人說是不是鬧鬼或者有什麼精怪…傳得有點玄乎。”
    若是平時,這種鄉野怪談我可能一笑置之。但此刻,任何一點不尋常都可能成為線索。而且…
    “二郎神楊戩?”我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心中猛地一動!
    太巧了!
    我想起了在江城時,正是楊戩化身“清源道人”,通過那本莫名其妙的話本給我傳遞了“歸墟之眼”的線索,後來又曾傳訊提醒。這位天庭的“戰神”,司法天神,立場一直曖昧不清,似敵似友,但確實多次在暗中給予過我提示。
    他此刻就在西南?這座突然出現異象的二郎廟,是他給我的又一個信號?他想約我見面?
    無數念頭在腦海中閃過。疲憊和迷茫之中,這一點點可能的方向,就像黑暗中突然出現的一絲微光,讓我幾乎本能地想要抓住它!
    我猛地從沙發上坐直身體,看向林風︰“消息可靠嗎?確定是二郎廟?而且是最近兩天才出現的異光?”
    林風被我的反應弄得一愣,隨即肯定地點頭︰“位置和供奉的神像確認無誤。異光的事情是下面兄弟從幾個不同來源的山民那里交叉驗證過的,就發生在最近兩晚,時間不固定,但都在子時前後。”
    子時…陰氣最盛,也是某些存在更容易活動或者傳遞信息的時候。
    “好!”我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準備車,今晚我就去落霞山看看。”
    “今晚就去?”甦雅有些驚訝,“安如,就你一個人去嗎?萬一有危險…”
    “我也去!”齊天立刻跳了起來,“二郎神那三只眼?俺老孫早就想會會他了!”
    趙雲也站起身︰“某同往。”
    黑疫使歪了歪頭︰“楊戩?听說他的哮天犬味道不錯…”
    我擺了擺手,制止了他們︰“不,這次我一個人去。”
    看著他們不解和擔憂的目光,我解釋道︰“如果真是楊戩想見我,人多了反而不好。他的立場一直很微妙,這次暗中傳遞消息,恐怕也不想弄得人盡皆知。而且,只是去探探情況,又不是去打架。萬一不是他,只是個陷阱或者誤會,我一個人也方便脫身。”
    我頓了頓,看向甦雅,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放心,我有分寸。你們留在酒店,等我消息。如果真是楊戩,或許他能給我們指條明路。”
    甦雅看著我堅定的眼神,雖然依舊擔心,但還是點了點頭︰“那…你一定要小心。隨時保持聯系。”
    齊天呲了呲牙,有點不爽,但也沒再堅持︰“行吧行吧,你小子現在翅膀硬了。有事記得喊俺老孫!那三只眼要是敢耍花樣,俺的金箍棒可不認人!”
    趙雲鄭重道︰“安如兄,萬事謹慎。”
    黑疫使懶洋洋地揮揮手︰“早點回來,和尚我新買的游戲機到了,等你一起開黑。”
    林風立刻道︰“我馬上安排車和路線。落霞山比較偏,路況一般,晚上開車得小心。我會讓兄弟在景區外圍接應。”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晚飯的氣氛依舊有些沉悶,但比起前幾天的完全迷茫,總算有了一絲目標感。我盡量多吃了一些,為晚上可能的活動儲備體力。
    吃完晚飯,又稍事休息了一會兒。晚上九點左右,林風安排的車已經到了樓下。
    是一輛性能很好的越野車,司機是暗河里經驗老道、車技精湛的老人,話不多,眼神沉穩。
    “老板,一切小心。隨時電話聯系。”林風替我拉開車門,最後叮囑道。
    我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回頭對站在酒店門口送我的甦雅、齊天他們揮了揮手,轉身鑽進了車里。
    車門關閉,將外面的燈光和擔憂的目光隔絕開來。車內只有儀表盤發出的微弱光芒和司機平穩的呼吸聲。
    “走吧。”我系好安全帶,輕聲道。
    越野車發出一聲低吼,平穩地駛入羚城的夜色之中。
    城市的光暈逐漸被甩在身後,車窗外的景色越來越暗,路燈變得稀疏,最終只剩下車頭燈切割開的、一片無盡的黑暗。道路開始變得蜿蜒起伏,兩側是模糊的山巒剪影。
    司機開得很穩,車速卻不慢,顯然對這條路很熟悉。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楮,卻沒有睡意。腦子里反復思量著楊戩此人,以及他可能的目的。他身為天庭正神,卻屢次向我這個“掀天逆賊”傳遞信息,究竟意欲何為?這次約見,是援手,還是陷阱?或者,是另一種形式的利用?
    窗外,山風呼嘯而過,吹動著路邊的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竊竊私語。
    落霞山,二郎廟。那深夜的精光,究竟會是希望的指引,還是更深黑暗的入口?
    越野車在盤山公路上沉穩上行,載著我,向著那未知的邀約,一路深入西南蒼茫的群山夜色之中。
    入山之後,又行駛了將近一個小時,最終在一個略顯開闊的轉彎處緩緩停下。
    “老板,前面沒路了,只能步行上山。”司機熄了火,指著窗外一條幾乎被荒草淹沒的狹窄石階小徑,“沿著這條路一直往上,大概再走半小時,就能看到那座二郎廟。我們的人會在山下等您。”
    我點點頭,推開車門。山間的夜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沁人的涼意和濃郁的草木氣息。四周萬籟俱寂,只有偶爾幾聲不知名的蟲鳴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抬頭望去,星垂平野,月光被薄雲遮掩,只能勉強勾勒出遠處山巒猙獰的輪廓。
    “辛苦了。保持聯系。”我對司機交代了一句,打開手機的電筒功能,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踏上了那條通往未知的石階。
    石階陡峭而濕滑,布滿了青苔,顯然已久無人至。手電光柱在濃密的黑暗中只能開闢出有限的一小片視野,兩側是影影綽綽的灌木和怪石,仿佛潛藏著無數窺視的眼楮。但我散開神識仔細探查,除了些山野小獸和游蕩的微弱陰氣,並無任何具有威脅的存在。
    半小時後,我氣喘吁吁地爬上一段尤其陡峭的坡道,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小小的廟宇,孤零零地矗立在落霞山的山頂平地上。廟宇很是古舊,青磚灰瓦,牆皮斑駁脫落,匾額上“二郎廟”三個字也模糊不清,透著一股被歲月遺忘的蒼涼。廟門虛掩著,里面黑漆漆的,悄無聲息。
    我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進去。
    廟內空間不大,正中供奉著一尊泥塑彩繪的二郎神像。神像比真人高大許多,披甲持戟,額間一道豎眼緊閉,面容雕刻得倒是頗為英武,只是色彩暗淡,甚至有些地方已經剝落,顯得有幾分落魄。神像前的供桌上落滿了灰塵,只有幾個干癟發霉的水果和幾個空盤子,香爐里也只有冰冷的香灰。
    我確實沒什麼心思仔細觀賞這尊塑像。神識如同水銀瀉地般鋪展開來,將整座小廟以及周圍方圓百米的山林仔細探查了一遍又一遍。
    空的。
    除了我,只有灰塵、蜘蛛網,以及窗外偶爾溜進來的風聲。
    確認無誤後,我收斂心神,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距離子時還有一刻鐘左右。我索性就在神像前找了個相對干淨點的蒲團坐下,閉上眼楮,調整呼吸,靜靜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山間的夜越發寂靜,靜得能听到自己心髒平穩的跳動聲。
    當時針終于指向子時的那一刻,我敏銳地感覺到,周圍的空氣似乎發生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不是溫度,不是濕度,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密度”或者說“質感”發生了變化。仿佛有什麼無形的屏障被悄然撤去,又或者,這片空間被從更大的世界里暫時“剝離”了出來。
    就是現在!
    我睜開眼,並沒有看向那尊泥塑,而是對著空無一人的大殿,平靜地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廟堂里顯得格外清晰︰
    “到了就出來吧,二郎神君。這荒山野嶺,夜半三更的,總不是請我來欣賞你這尊落灰的法身吧?”
    “咱們這算是…第一次正式相見了?”我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感慨,“就是不知,今日約我到這里相會,所為何事?”
    我的話音落下,廟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幾秒鐘後,就在那尊泥塑二郎神像的眉心之處,那第三只緊閉的豎眼,毫無征兆地,猛地睜開!
    沒有瞳孔,沒有眼白,那只豎眼之中,是一片璀璨奪目、仿佛蘊含著無盡星辰宇宙的銀色光芒!
    嗡——!
    一股難以言喻的、磅礡而威嚴的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廟宇!那氣息並非刻意壓迫,卻帶著一種天生的神聖與高遠,讓空氣都似乎變得粘稠起來!
    緊接著,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伴隨著那銀色的神光,自那豎眼之中一步邁出,如同從畫中走入現實,輕飄飄地、穩穩地落在了我的面前。
    光芒漸斂,露出其真容。
    來人身形極高,近乎一米九,肩寬腰窄,體態完美。身穿一襲縴塵不染的月白雲紋長袍,銀線繡著簡潔而玄奧的符文。墨玉般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在腦後,額間一道清晰的金色神紋,如同第三只眼,平添無限威嚴與神秘。面容更是俊美得近乎凌厲,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緊抿,組合在一起,是一種超越了性別、冰冷而完美的神性之美。
    正是二郎顯聖真君,清源妙道真君,楊戩!
    他就那樣隨意地站在那里,周身卻仿佛自帶光環,將這破敗的小廟瞬間映照得蓬蓽生輝。他那雙深邃如寒星的眼眸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平靜的、審視的,卻又似乎不含惡意的目光。
    面對這位傳說中的天庭戰神,司法天神,我心中雖有警惕,卻並無多少畏懼。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率先開口,語氣帶著幾分真誠︰
    “不管今日為何事,首先,得謝謝神君。地府決戰之時,若不是您派哮天犬及時傳訊,引齊天他們前來助陣,我恐怕真就折在冥界了。這份情,我李安如記下了。”
    楊戩聞言,臉上那冰封般的表情似乎融化了一絲細微的弧度,他輕輕擺了擺手,聲音清越如玉磬相擊,在這夜廟中回蕩︰
    “舉手之勞,不必掛齒。冥界格局牽扯甚大,總不能真讓你死在那個時候,死在那種貨色手里。”他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話語里透露出的信息量卻不容小覷。
    我直視著他的眼楮,問出了埋藏心中許久的疑惑︰“為何?”
    楊戩微微偏頭,似乎沒明白我這個突兀的問題。
    我進一步解釋道︰“為何如此看重我?甚至在我還只是個掙扎求存、隨時可能被碾死的小蝦米時,就似乎得了您的青眼?即便我後來僥幸成了冥界主宰,但你我心知肚明,若非天道規則限制,天庭西天若要傾力來攻,冥界頃刻間便能化為齏粉。我這個所謂的幽冥大帝,在他們眼中,恐怕依舊算不得什麼真正的威脅。為何您…”
    我頓了頓,目光灼灼︰“還有您當初信中那句‘掀天為吾輩未竟之業’…這‘吾輩’…難道也包括您?”
    這個問題我一直想不明白。楊戩的身份地位實力,在天庭都堪稱頂尖,他為何要暗中關注甚至幫助我這個“逆賊”?那句“吾輩”,更是細思極恐。
    楊戩靜靜地听我說完,他那張完美得不似真人的臉上,依舊沒什麼太大的表情波動,只是那雙寒星般的眸子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嘲弄,有追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做了一個讓我有些愕然的動作。
    他抬起右手,修長的手指在空中隨意一劃。
    無聲無息間,廟堂中央的空地上,憑空出現了一張小巧玲瓏的白玉圓桌,和兩個同樣材質的圓凳。桌子光滑如鏡,凳子上雕刻著簡單的雲紋,散發著淡淡的靈光,與這破舊的環境格格不入。
    更讓我目瞪口呆的是,他隨後竟然轉身走到那落滿灰塵的供桌前,絲毫不在意那髒污,很是自然地將供桌上那幾個干癟發霉的隻果、幾塊硬得能砸死人的糕點,還有那半壺不知道放了多久、可能已經變成醋的供酒,一股腦地端了起來,然後轉身,將這些“貢品”穩穩地放在了那張憑空變出來的白玉小桌上。
    做完這一切,他才自顧自地在其中一個白玉凳上坐下,然後對著另一個凳子,對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坐下說吧。”他語氣平淡,仿佛我們不是在一座荒山破廟里進行著可能關乎三界命運的密談,而是在某個雅致的庭院里閑話家常。“站著說話,累。”
    我看著桌上那堆寒磣得可憐的“貢品”,又看了看一臉坦然、仿佛就該如此的楊戩,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這位司法天神…好像…有點不太按常理出牌啊?
    這反差也太大了吧!
    但我還是從善如流地坐了下來。凳子冰涼,卻意外地舒適。
    楊戩拿起那壺“陳年老醋”,給自己面前一個憑空出現的白玉杯倒了一點,那液體渾濁發黃,氣味…一言難盡。他卻毫不在意,輕輕晃了晃酒杯,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的夜色,仿佛在斟酌語句。
    廟內再次安靜下來,只有我們兩人對坐,一盞孤燈,一桌詭異的“茶點”,氣氛說不出的古怪和…微妙。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古老的滄桑感︰
    “李安如,你覺得,現在的天庭,還是當初那個執掌天道、維護三界秩序的天庭嗎?”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我一個更宏大的問題。
    我愣了一下,沉吟片刻,冷笑道︰“執掌天道?維護秩序?現在那天庭,不過是一群高高在上、視萬物為芻狗、為了所謂‘永恆神權’不惜清洗三界的蛀蟲罷了!何來秩序可言?”
    楊戩對于我激烈的言辭並未動怒,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說對了一半。”他抿了一口那渾濁的“酒”,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似乎也覺得味道實在不佳,但還是咽了下去。“他們確實是蛀蟲。但,他們並非一開始就是如此。”
    他的目光變得悠遠︰“上古時期,天庭初立,百廢待興,萬族共生。雖有紛爭,卻亦有法度,有底線,有對天地、對眾生最基本的敬畏。那時,‘天道’二字,重逾萬鈞,非是一家一姓之權柄,而是維系洪荒不易的基石。”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一切都變了。”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權力腐蝕人心,長生消磨意志。當年的開拓者和守護者們,有的隕落,有的沉眠,有的…則漸漸迷失在了無盡的壽命和權柄之中。他們開始恐懼失去,渴望永恆,于是,‘維護秩序’變成了‘維持統治’,‘執掌天道’變成了‘壟斷天道’。”
    “他們編織謊言,斬斷飛升之路,禁錮信仰,視一切不受控的力量為異端,甚至…不惜與西天那幫偽佛合作,制定所謂的‘清洗名單’。”楊戩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諷,“這一切,不過是為了維系他們那早已腐朽不堪的‘永恆神權’罷了。”
    我听得心神震動,這還是我第一次從一個天庭核心高層口中,如此清晰地听到對當今天庭的批判和否定!
    “所以您…”我似乎明白了什麼。
    楊戩轉回頭,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直視我的靈魂深處︰“我楊戩,生于上古,授藝于玉鼎真人,一路征戰,位列仙班,受封司法天神,所秉承的,乃是上古之‘天道’,是那份對天地、對公理、對秩序的敬畏與責任,而非如今玉帝王母那套唯我獨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家天下’!”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信念和…一絲孤獨的傲然。
    “我看不慣他們很久了。”他說的很直接,很平靜,卻石破天驚。“但身在局中,牽一發而動全身。有些事,我不能做,不方便做。甚至…很多時候,不得不戴上面具,與他們虛與委蛇。”
    他看著我,眼神變得復雜︰“而你,李安如,一個從微末中掙扎而起,不信神,不信命,敢對著這漫天仙佛揮刀的凡人…你的出現,你的反抗,在我看來,並非僅僅是攪局,更是一種…希望。一種打破這死水一潭、腐朽僵化格局的可能。”
    “至于冥界…”他頓了頓,“它的獨立,至關重要。它不僅是牽制天庭西天的一股力量,更是未來可能…重塑秩序的關鍵一環。你不能死,至少,不能輕易死在他們那種骯髒的手段之下。”
    他的“青眼”,並非是針對我個人,而是對我所代表的這種“反抗意志”和“變數”的投資!他對如今的天庭早已失望透頂,但他身為既得利益者和高層,無法親自下場掀桌子,于是便選擇在暗中觀察,甚至扶持我這個“掀天者”!
    “那…‘吾輩’…”我喃喃道。
    楊戩端起酒杯,再次抿了一口那一言難盡的液體,目光掃過這破敗的廟宇,掃過窗外沉沉的夜色,緩緩道︰
    “吾輩…乃是指,所有仍記得初心,仍敬畏真正天道,仍不甘于這潭死水,仍對那浩瀚星空抱有期待之輩。”
    “或許寥寥無幾,或許散落各方,或許…如我一般,身不由己。”
    “但,總是有的。”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著眼前這位俊美無儔、地位尊崇、卻在此荒山破廟與我共飲劣質供酒的司法天神,心中冷笑。
    在這看似鐵板一塊的天庭內部,也並非全是敵人。
    這條看似孤獨的掀天之路,或許,我並不孤單。
    但是......
    夜風吹入廟堂,帶來一絲寒意,卻仿佛也吹散了我心中連日來的些許迷霧。
    我知道,真正的艱難才剛剛開始
    我拿起桌上另一個憑空出現的白玉杯,自顧自地也倒了一點那渾濁的“酒”,舉杯向楊戩。
    “敬…吾輩。”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楊戩微微怔了一下,隨即,那冰封的唇角,終于勾勒出一抹清晰可見的、極淡卻真實的弧度。
    他舉起杯。
    兩只玉杯在這荒山古廟中,輕輕一踫。
    發出清脆的、仿佛能擊碎萬古長夜的一聲輕響。
    “敬,未竟之業。”
